正文 之三 宫 【遗花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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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亘古纷扰,比来,终是天上好些罢。
想间,宫主履步云上,自凌霄殿朝议而归。
瞳卢宫东,初利殿北,三十六天宫之二十九,遗花宫。
远远可见宫墙内外涟涟白杏万年盛放,宫主却只念着方才殿中朝议,礼官所诵六界千年科考已毕,新登天箓之神吏将于近日抵达诸宫,望诸宫主妥为接洽之事。
落定,举手间宫门自开,带起微风拂面。随之传来轻声叮铃,叫宫主停步,回神。
宫门一侧悬着把铜环钥匙,随风微动,复又沉寂。
宫主微叹。
自是能开这遗花宫宫门的钥匙。
宫主已记不清谁人所置,只记得此物于此千年,从未为人取用。
身为仙者,用不着这物什。将自家钥匙搁在门外头供人取用,更是莫名。幸而天宫清宁不同凡间,又有愈加莫名之芥蒂常存宫主心底,钥匙便这般留了下来。
入宫。
方至外院,宫主讶然停步。
白花絮絮飞舞,一陌生男子正斜卧躺椅晒太阳。闭目,微笑,从容享受得一派驾轻就熟。
宫主一瞧,可不是书房里自己平素最爱的那张躺椅。
走近两步,正要斥责来人缘何私动他人之物,椅中青年听得脚步,睁开眸子。
正望见宫主俊秀非凡的脸上半带愠色,青年不知缘何,迎着日头,粲然一笑。
满目阳光的温暖,天朗气清。
丝毫不输宫主的眉目。
宫主却骤然停步,怔然悸动。
他分明不认得这张脸,却分明认得这个笑容。心头一个声音更是分分明明道,他回来了。
青年为本期新登天箓之神吏,入驾遗花宫。或是,回到遗花宫。
自初见,宫主便时而想起当日凌霄殿上,念诵新吏名册的礼官忽瞟了他一眼,后诵读一人名号,及其生平。
上代遗花宫宫主。离开与重归天庭,皆因他的钟情,与慈悲。
书房。
宫主于躺椅中抚卷而叹。青年的确成日笑得似是个慈悲为怀无欲无求的英俊和尚,钟情却从何讲起。
叹着,瞥了眼书架之上,各式卷轴花器旁,一溜儿排开的九只小酒壶儿。
天庭用度非凡间可比,琼浆玉露又岂能装在这粗制滥造的红陶壶里。壶儿就和门外钥匙一般不知来处,随着宫主随意的性子摆它千年便是。
宫主掩卷休憩,不觉睡去。
一声吱呀,房门推开,一人立于门口,笑道,又这般睡去了,看我不偷了这躺椅拿去外院赏花晒太阳,自恃仙家不会着凉是么。
来人背光,面容如何都瞧不清。只满目温暖,掩不住的柔情。
熟稔得叫人心安理得。
忍不住也随之笑了一声,却又听得吱呀一声。
宫主警醒。原是梦境。
依稀记得梦中人。千年以来,时而梦见,只都是些犄角旮旯的小事。至于千年前事,许是年深日久,他从来记不清。
此回房门真被推开,宫主迷蒙看去。
青年正推门而入,瞧见宫主惺忪面容,不禁笑了。
笑容背光,依然满目温暖。柔声道了句,瞧,还不若将躺椅送了我晒太阳去,省得你贪睡。
熟稔得叫人心惊胆战。
宫主骤然撇开头去,苍白脸色。再不敢细忖梦中人面容。
青年见状不语。步至宫主身前,半跪,略顿,抬手,环了宫主入怀。
宫主略惊,不知为何不曾动作。
青年轻拍宫主脊背,道,无妨,无妨。过一会儿就好。
嗓音温润,谆谆善诱。
半晌,宫主闭目,将额头靠在青年肩上。
仿似这般贴着,才是经年累月,本该如此。
日子悠悠地过。
青年久历凡尘,阅识广博。加之天根荫福,累世修道,结交者可谓三教九流上天入地。常与宫主说些或家长里短,或惊世骇闻的凡尘俗事,再说些与朝廷衙门、各路神佛,甚至地府冥官的旧交趣事,听得宫主也去了三分淡薄天性,风生水起。
宫主问,你早已修成正道,原可于数百年前回归天庭。
青年道,我在地上逍遥快活。
宫主道,何苦逗留凡世。
青年笑得欢,道,天上无人等我,我回何处去。
宫主略急,未经思索道,我岂非一直在此。
言出,便知唐突。言下之意,候了旧情人千年一般。
宫主当即低头。
青年不答,看着宫主面容,唇际笑意更是好看。
眼前人只顾低头,却不知颊上颜色,已将满宫涟涟白杏,都开作灼灼桃花。
青年探了指尖,抬起宫主下颚,竟是叹息,我知你在。所以,更不敢回来。
宫主皱了眉,仍与青年盈盈对视。
青年微俯身。
采撷美人润泽唇瓣,浅斟轻尝。本欲罢手,复又细细品味。
再一睁眼,瞧见不经尘事,或言早忘尘事的宫主一脸茫然,青年忽笑。
放手,环了宫主入怀,轻抚宫主发际,道,无妨,过一会儿就好。
水到渠成,也费不了多少时日。
摒了众侍,翻滚花海间。自是比初试云雨时轻车熟路。
一路啃嗜至腰间细腻肌理,终于听见宫主一声难耐低吟,青年抬眸,缠吻而上。
两人皆知,此虽非至入邪,却也偏离正道,终将为上天不容。
浓情之时,青年总爱拥紧宫主,道它一句又一句,过一会儿就好。
只这一句,再无其他。
甘心,甘愿,只是舍不得。
再舍不得,也不曾动摇的柔情。
究竟这一会儿算是多久,这好又是怎么个好法,宫主从来不知,也无心去知。此番桃花劫是破是过,亦或栽在上头,由它去。
终有一日,青年消失不见。
遍寻不着,宫主步履急而不乱,迈回书房,却在抬眼当下,紧了呼吸。
书桌之上,一个小酒壶儿。红陶,黄底,布塞,除了崭新颜色,便与书架之上一溜儿排开的九个丝毫无差。
酒壶旁,一把铜环钥匙。钥匙下,一张雪白信笺。
走近,宫主拈起信笺。果是雪白。一字未留。
青瓷笔山上却还搁着支毛笔。饱含墨汁,终是作罢。
转眸。
铜环钥匙,自是守于遗花宫外千年的那把。
此时细看才发觉,其上铜锈斑驳灰白如屑,又岂只被遗忘千年而已。
视线忽有些颤。
梦中事,从来都记得的。只是不敢去忆起,更不敢去遗忘。
多少个千年之前,梦中人亲手将钥匙挂上墙头,对他苦笑道,我知你不会等我,亦不必等。至少留着这个,待你接任宫主,我一介凡骨,还能回来看看你。
多少个千年之后,青年笑得欢,道,天上无人等我,我回何处去。我知你在。所以,更不敢回来。
宫主探手,执起酒壶。手中轻忽叫指尖刹那抖了一抖。
竟是空空如也。
轻闻了闻。熟悉又遥远的酒香伴着更熟悉更遥远的记忆扑面而来。
多少个千年之前,梦中人总爱在欢好过后环着他,轻叹道,就你这性子,虽不会为我赴汤蹈火,但若我不抽身,你必也会任我所锢,随我抛却难得根基,抵死相守的了。
千年复千年,回归的梦中人常笑言与各路神魔的旧交趣事,末了总会提起忘川旁的老友孟婆,和她威名赫赫的忘尘酒。
是了。梦中人缘何只成了梦中人,皆因了这一壶忘尘酒。从此天地两端,只余一把无人取用的锈蚀钥匙,和书架上头一溜排开,随时丢弃的空酒壶儿。
可多少个千年之后,梦中人成了青年,却一滴浊酒都未剩与他。
一次次由梦中人留与,亦由他自愿饮下的忘尘酒,这一回,全入了青年腹中。
等待万年的钥匙亦被取下,还了他。
这一回,青年是真要忘却,真要走了。走了,就真不回来了。
只留了一张无字可书的笺。
甘心,甘愿。只是舍不得,还是舍了。
宫主盯着无字素笺,耳边忽似听见青年温润声线,谆谆善诱。无妨,过一会儿就好。
又似听见凌霄殿上,念诵新吏名册的礼官平平念道,上代遗花宫宫主。离开与重归天庭,皆因他的钟情,与慈悲。
地府,转轮王第十殿。
转劫所,方圆一万一千两百里,分八十一处所,内有判官鬼卒,外有铁栅相隔。铁栅外十万八千条羊肠小道通往四大部洲,供众魂死生投胎。
投生前,亡灵须行经金桥、银玉桥、木板桥与奈何桥以定贫贱富贵,可今日四桥边急急行来的却是转轮王官差,手攥生死簿,奔得气喘吁吁。
于挟雷携电的圣驾降临前赶至,跪迎遗花宫宫主。
宫主一脸冰霜,扫了地府一眼。饶是俊秀难匹,凛凛英华亦唬得本跟在官差后头讨饶的刁魂退避三尺,簌簌直抖。
官差轻咳一声,自顾开口,仙官莫急,天人福泽深厚,自不必受责动刑,现下当于冥府各处游赏,定未转世,仙官可翻看我手中簿册……
话未尽,宫主已掠远开去。
官差长吁,心道头儿果是先见,好吃好喝拖着青年不让投胎,否则眼前四桥定要被拆个干净了。
孟婆庄,迷忘台。
人死入冥,经过的第一处便是孟婆庄。各厉差押解亡魂自墙外走过,赴内案完结生前一切功过,注入轮回册内。出了第十殿,仍从孟婆庄经过,喝下忘尘酒,转世投胎。
此时孟婆正坐在孟婆亭中,与青年相视而笑。
忽仙驾天降,宫主现身面前。一挥手,十个空酒壶摆在桌上,还了孟婆。
青年起身与宫主相对,目光迷惑,果似已忘却前尘。
宫主凝立半晌,面上冰霜渐次散去,执了青年一手,将一物置于青年掌心。
铜环钥匙,锈迹斑驳。
青年抬头看宫主。宫主犹低头盯着钥匙,眉头却皱紧,又是半晌才开口。
咱们……
再是半晌无话。青年亦沉默,静静等。
宫主终于抬头直视青年,继续开口,回家吧。
却是青年一愣。
不但因了那三字。简短、淡然、郑重。似是许了下一个千年之约。
更因那抬头刹那,他分明见着一滴清泪,自宫主颊旁滑落。
悄无声息。宫主自己怕都未觉。
只眸中清冷也随泪而去,留下个有血有肉,终也动情的宫主,站在青年眼前。
暗无天日的地府,竟似刹那映了青年满目阳光般的温暖,掩不住的柔情。
青年收了钥匙,回握宫主掌心,笑答一字,好。
看着两人携手而去的背影,孟婆拾了桌上一只空壶儿,苦笑摇头。
相识如许久,她虽一贯寡言,如何不知青年脾性。不至最后,怎会放手。
之前是老老实实来讨忘尘酒,千年之前却只要了半壶,叫谁该忘不忘,夜半梦廻。
而如今是抢了个空酒壶儿便走,又是去吓唬何人。
第一眼见宫主寻来,孟婆心中已有计较,此时情状,更无需言明。
多少年前,老友曾对她道,怕他离开,便将整座天宫留与他。他不会等我,便由我来等他。
所以孟婆一直知晓。遗花宫的遗,不是遗留的遗,而是赠遗的遗。
可方才青年寻来叙旧,却道了句,予他一壶浊酒,换我千年寂寥。但孤寂久了,也会累的。
孟婆道,你将如何。
青年道,若至此,他仍不寻来,我便送他从此清宁,送自己前尘两忘。
孟婆道,你竟舍得?
青年略顿,才道,无妨,过一会儿就好。
语调轻松,语音微颤。
孟婆这才明白,这才是他的钟情,与慈悲。
幸或不幸,宫主终是寻来了。
不曾有瑞草名花,不曾有彩羽丹凤。两人只是肩并着肩,步履安宁,携手归家。
他们是没有生,没有死,没有起,没有灭的。
但他们执了手,便似天地相依。
多少年,看厌人事的孟婆竟发觉自己笑了。
她抬头,看了看天。
冥府的天,终年不变的幽沉晦暗。
她却似看透云层,见着更遥远的地方。
继续笑着,呢喃一声。
天上亘古清寂,沾些红尘味儿,又有什么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