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蜀道难 第十四回 霜染椿园淑妃见鬼(上)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168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朱平欄病木回春,困扰了蜀王府大半年的除夕案,也算告一段落。只是树欲静而风难止,药宫里头发生的一切,就像投入湖面的一块小石。虽已沉入水底,再看不见。但它激起的涟漪,却一圈一圈,慢慢地,越远越大。
夜静更深,椿园鹅馆。
蜀王世子朱平杲,手举着一本《洗冤集录》,看得正入神。门外,数日前领头,送柳如是几人进药宫那个小太监,弓着腰,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见朱平杲似未察觉,便垂手立在门内,不敢作声。
稍后,大概是告一段落,朱平杲放下书,瞥了一眼,随口道:“说吧。”
那小太监打了个颤,赶紧清了清嗓子,从袖子里扯出一张纸来,道:“禀主人,已经查清楚了,那几句词话是柳如是听得,董小宛接续时,无意间给永春宫的眼线听到,才传出去的。”
朱平杲面无表情,又拿起书,津津有味地读来。
小太监往那纸上瞟了两眼,接着道:“查实:知府吴志衍有个胞弟,叫做吴伟业,现在南京任中允谕德,曾与卞赛赛有旧。另,毅郡王能下地行走了,晚饭吃了两只炙蛤蜊,半只烧海参和一碗燕窝羹。毕先生说八成落下了失魂症,并有些痴傻,现在还不认得人……云妃今夜亲自陪护,并没有命丫鬟替代……”
小太监滔滔不绝,一口气说了干净。然后将手里的纸片撕个粉碎,全扔进嘴里。喉头一滚,咽下肚去。朱平栯扔下书,递过一杯茶水。小太监受宠若惊,双手接了,啜一小口,不敢再饮,也不敢放下。于是别别扭扭,从另一只袖口,抽出一封压着火漆的密信,恭敬呈上。朱平杲用两指夹了,顺势挥了挥,那小太监忙行了礼,慢慢退出去。
朱平杲便撕开封印,将那信展开来,念道:“李信现已到了迷易,这些天一直在拜访附近的土官,不知意欲何为。”
只这一句,随即顿住。等了片刻,忽然一个女子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叫何红袖继续盯着,不要打草惊蛇。”
朱平杲也不答话,继续念道:“京师传话来问,是不是马上要廖大亨回去。”
又停下,稍候,果然那女子跟着道:“廖大亨还有用,叫他们把旨意先扣住。”
“宋献策尚无踪迹。”
“着丁游石骏加紧寻找。”
“查实:三日前进入承勇郡王别院五人,为唐家余孽。其中击杀我西府十数狼番,以致情报延迟者,名为唐沙。今夜掌灯时,误入椿园,同西楼血卫交手的,也是此人。”
“把消息透给荣盛,借血卫除之。”
“承勇郡王别院,再放夜飞奴一只,已是接连三晚,大邑方向。”
朱平杲念完最后一句,信往灯火上递去。眼看烧了一半,还没听见回音。他忙甩灭了火焰,重复了一遍:“承勇郡王别院,再放夜飞奴一只,已是接连三晚,大邑方向。”
“这事,我有计较了。”女子终于回应,“待会儿常有仁来,叫他收敛些。一个马前小卒,总惦记着出相入士。看看他所做的,还自以为得计,其实欲盖弥彰。”
朱平杲笑道:“老常为人,爱耍些小聪明。好在并不过分,过几日等他离去,也就风平浪静了。”
那女子冷哼一声,道:“且莫说他,你也是一丘之貉。近来墨霜上蹿下跳,不是你的主意?小心玩火自焚。算了,时间不早,赶紧完了正事吧。”
朱平杲唯唯诺诺,忙挥笔写下几份密令,各用不同的印章,盖了封漆。随后朝门外叫了一声,刚才那小太监,重新进来,手里还端着朱平杲先前赏下的茶碗,只是里头的香茗,业已冰凉。
朱平杲用手指点了点桌子,小太监便上前,收了密令。又等一会儿,见没别的吩咐,才慢慢倒退着离开。朱平杲回过头,屋内已然空荡荡,只剩下他一个人。于是苦笑一声,低头看了看,叹道:“真不知哪里好,无聊透顶。”
其时,恰有敲门声响起。朱平杲忙轻咳一声,随手捡起那本《洗冤集录》,作势翻了两页。接着,常有仁弯着腰,捧着一只镂雕鱼龙紫砂执壶,一脸谄笑,出现在眼前。
“此乃时大彬新制,底铭‘一夜鱼龙舞’。草民偶得之,敬请世子笑纳。”
这常有仁四十来岁,生的白白胖胖。两撇八字胡,一对三角眼。虽说已给罢了官,瞧着精神气色,却正春风得意。
“先放下。”朱平杲隔着书,瞟了一眼,又道:“召你来不为别的。近日成都府暗流涌动,颇有些对你不利的消息,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倒不如趁此机会,早早南下去吧。”
常有仁寻思了片刻,回道:“禀世子,所谓隐患者,不过云洛川的外甥余白而已。当初那小子到处托人问路,确实被草民狠狠羞辱过一番。眼下咱是虎落平阳,他有想法也不奇怪。但只一无谋小子,何惧之有?再说半年多来,草民连施小计。现在外面有传草民是因‘云富相争’而倒霉,有说为‘王府除夕案’丢官,更可笑还有人把草民跟廖大亨相提并论,觉着都是被‘打五蠹’所累。哪里有人想到,咱们年前就定了方略,只是按部就班而已。”
“蠢材!”朱平杲沉下脸,骂道:“天大的蠢材!本来叫你办的,不过是件极小的事情,你却闹的满城风雨,横生枝节。可听说过‘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王二不曾偷’?若非你连番折腾,谁又知道你要赴任苏杭?简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朱平杲怒不可遏,霍然起身,将那只镂雕鱼龙紫砂壶抄起来,就要朝地上摔。直把常有仁吓得半死,缩着脖子等响。不料过了半晌,并无下文。偷眼看时,原来朱平杲到底没舍得撒手。
常有仁虚惊一场,嘿嘿笑道:“世子爷容禀。一来草民交割之期未到,且田家人尚在江南,如此早早去了,只怕引人注目,生些无谓的事端;二来草民在成都府经营数年,多少有些根基。正好乘着闲暇,为世子爷谋划一番,让那吴志衍明白,这四川究竟是谁说的算!三来草民打算以身做饵,诱余白小子上钩。一旦抓住他的把柄,便可对云余两家出手!四来……四来——”
朱平杲眯起眼,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常有仁。只见这胖子口若悬河,说得吐沫飞溅,一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豪迈模样,十分滑稽可笑。终于忍不住冷哼一声,打断道:“思来——想去,本世子还是觉得,你滚得越远越好!”
常有仁哆嗦了一下,不知道哪句话触了霉头,赶紧趴下道:“世子爷息怒。草民,草民这就回去收拾东西,连夜启程往江南去……”
“倒不用那么着急,明早再走就是了。另外,记得先去南京,寻一个叫‘香扇坠’清倌儿。之前圈定的那些人,都给老二尝了鲜。仅剩这一个,千千万万,别给田家爷俩抢去。”
“是,是!世子爷请放心,草民一定竭尽全力,誓死效命,鞠躬尽瘁,上刀……”
常有仁还想表示忠心,朱平杲好不耐烦,微微抬了下巴。常有仁连滚带爬,慌里慌张地跌出了门。
外头即刻有三四个人过来,把他夹在中间,一路送离鹅馆。之后,另有西府的狼番,引着他往北大门去。却没想到半路上一处草木丛中,有条身影已藏了许久,直到望着常有仁消失在夜色里,才慢慢直起身——竟是先前报事的那个小太监!只见他稍稍整理下衣服,又低头瞧了瞧手里的茶杯,自顾自轻笑一声。也不打灯笼,轻车熟路,却是没有回自己的住所。东拐西绕,先到西府外一处独院里,站在正房窗下,只问了一句:“总管可好些了?方才听说勇郡王身边有个新晋的侍卫,在椿园里失了路径。我师父托我传个话,请总管莫要在意。”
房中漆黑一片,并无半点回音。小太监也不多留,话毕,转身就走。再去的是府东最大的太监房,但见里面亮着灯,王府副总管左严兴,正盘腿坐在床上,闭目养神。
小太监立了片刻,见左严兴慢慢睁眼,便道:“师父,后日是王世孙周岁大庆,荣公公想问继妃娘娘,还有什么需要安排。”
左严兴长瞧也没瞧小太监,道:“娘娘的意思,毅郡王痊愈,也算一件大事,不如就跟王世孙周岁一起操办了,省得麻烦。”
小太监得了话,便低头行礼,小声说了句:“见了常有仁。”然后退出门外,长出了口气,总算能回去休息。看看天气,已近四更,于是先寻了个灯笼,因着路上要经过椿园的一段南墙,墙内乃是个废弃的院子,当中有一口井,名为菊井。去年里被蜀王强占了,引发书吏反府的女子,正是投之而死。虽然一直没有什么闹鬼的传闻,但夜深人静时,又暗的很。路过难免联想之前种种,疑神疑鬼的,自己吓唬自己。
也合该小太监倒霉,他刚走到那附近,就听见咣当一声,紧接着隐约听见女子轻呼:“我的头……”,然后一阵咕噜咕噜地,像是有什么东西滚在石板路上,由远及近。后面还追着一阵脚步响,细碎而轻微,正从墙的另一边,直冲着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