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在棋院碰到进藤的时候，塔矢是有点提心吊胆的。
    昨晚他们俩虽然大吵了一架，互相摞下狠话，咬牙切齿地诅咒对方立马惨败，但后来晚点的时候，市河小姐打电话到塔矢宅，塔矢这才知道进藤一反常态大发雷霆的原因是自己的一时疏忽让他白等了数小时。
    塔矢亮是个三观正常的好孩子，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后，内心的怒火立刻就微妙地转换成了隐约的愧疚。
    在走廊上，遥遥就看到进藤跟伊角一边谈话一边走过来，塔矢正在内心酝酿道歉的话时，进藤已经看到了他，毫无芥蒂地笑着打了招呼，“塔矢，早上好。”
    虽然有些诧异，但进藤‘不记仇’的性格摆在那里，塔矢也并没有多想，而是在心底松了口气，也朝两人点头示意，“早上好。”
    “对了，你昨天说什么来着，三个人商量一下是吧？”进藤招牌似的爽朗笑容没有任何破绽，似乎昨天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连语气都一如往常地带着点雀跃的上扬尾音，“让仓田先生定时间吧，我们尽量配合他。”
    伊角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进藤什么时候为人处事这么成熟了？
    这种联络的工作一般都是塔矢在做，于是两个人又聊了几句，决定“仓田确定了时间通知进藤”之后就互相扬了扬下巴示意，然后塔矢便径自下了楼梯。
    而进藤在塔矢的身影消失在楼道口后下一秒，像是变脸一样，立刻收起了笑模样，脸色顷刻间阴沉地能滴出水来。目睹了这一过程的伊角被吓了一跳，“怎么了？”
    “没什么。”进藤面无表情道，一边握紧了手中的折扇，一边昂首走向了另一边。
    伊角作为知心大哥哥，这种情况当然立刻追了上去，就算进藤不说他也能大概猜到点苗头，“又吵架了？”
    “称不上，就争了几句。”这种类似于低头的话一讲出来，成功打消了伊角的疑惑。淡笑着随便应付了几句‘是那家伙先开始的’，进对弈室前，进藤将鞋脱下来放进鞋柜里，俯下身时，脸上些微的落寞一闪而逝，连伊角也没有看见。
    一切似乎都跟以往的数年无异。
    “伊角慎一郎！”
    正准备进对弈室的两人突然被某个怒气冲冲的女声顿住了脚步，伊角脸上满是错愕，几乎是被吓傻了一样愣在原地。很少见到出了名内敛认真的伊角露出这么不淡定的表情，进藤不由好奇地望过去，看到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看上去还是学生，两手叉腰站在电梯门口，正怒瞪着伊角。
    “上，上野小姐，你怎么会……”
    “怎么会在这里？”小姑娘大步走过来，直到走到伊角面前才停下，用手戳着对方的胸口，“短信不回，电话不接，说，你什么意思？”
    “呃……”伊角脸上露出窘迫不安的表情，顾左右而言他，“我……我没注意手机……”
    “胡说！都一个星期了！”上野抬起下巴，看上去强势得要命，但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却暴露了她真实的心思，“你就真的那么不待见我？”
    “不是……这个……”伊角吞吞吐吐，最后居然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进藤。
    进藤哪里愿意趟这趟浑水？目光一接触就火速移开了视线，飘进了对弈室，只留下一个背影，“我先进去了！”
    然后晚上的棋会所里，他便津津有味地将从和谷那里听到的这件事的始末当谈资讲给了塔矢听：“听说是上野先生请伊角去下指导棋，结果他女儿对伊角一见钟情，都缠了伊角好几天，今天居然跑到棋会所来了……”
    塔矢一脸忍耐地听进藤讲完，没发表任何意见地打开了棋盒，“我们可以开始复盘了吗？”
    “这种八卦都不感兴趣……你真无趣……”进藤嘀嘀咕咕着，正准备端起杯子喝口水，手边却突然传来市河小姐的声音，把他吓得手一抖。
    “市河小姐！不要这样吓人啊！”小半杯水都撒了出，进藤狼狈地一边擦拭一边抗议道。
    “抱歉抱歉，”市河憋着笑，拿过一卷卫生纸帮进藤擦水，“我刚听入神了嘛，所以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吗？”
    “嘿嘿，听说上野向伊角告白了。”
    “哇哦！”市河兴奋地两眼发光，“那伊角君怎么说？”
    “不是很清楚诶，”好不容易逮到一个肯跟自己一起八卦的人，进藤兴致勃勃，完全无视了塔矢一旁黑得像锅底的脸，“但是好像他们已经在一起了。”
    “诶诶诶~情人节告白成功，好浪漫诶~”市河两手抱拳举在胸前，满脸神往。
    进藤贱笑地调侃道，“市河小姐也快点找个好男人嫁出去吧！”
    “去！好男人哪那么好找。”拍了一下进藤的头，转念像是想起什么，市河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两个小盒子，“差点忘了，来，情人节快乐~”
    每年都能从市河这里拿到人情巧克力，两个人都道了谢接过来，进藤更是直接撕开包装袋啃了一口，塔矢则平静地将其放到一旁的公文包里。将盖子揭开时，进藤眼尖地看到里面露出数点彩色，顿时口中的巧克力如鲠在喉。
    有新的客人进来，市河去前台招呼。进藤好不容易将口中的巧克力咽下去，带着自己都不清楚的纠结，假装不经意地问，“看来收获颇丰啊。
    塔矢一下警觉起来。他之前的经验告诉自己，这种日子，男性说出这种话，阴阳怪气的可能性高到顶点。
    “都是人情巧克力。”他斟酌着道，转念一想这种时候，进攻比防守更有效，“再说，你收到的似乎更可观吧。”他努了努嘴，进藤将收到的巧克力全放进一个袋子里，这时就大大咧咧地扔在地上，即使袋子本身是黑色的，仍然可以从其鼓鼓囊囊的状态看出内容的丰富程度。
    进藤顿时不知该说什么，他自己本身性格比较外向，又出身院生，早就被老师立为典型教材广为宣传不说，还常常受邀回去下指导棋，每届院生都跟他熟悉得很。这堆巧克力有一大半都是院生小姑娘们的贡献。
    他总说塔矢感情方面太过迟钝，但其实他自己在这方面的处理上并不比塔矢高明。就结果来说，都是一样的——假装不知道。
    这时候，进藤也延续了自己一贯‘说不过就躲’的战略方针，打着哈哈转移了话题，“得了，我可是听说连女神石微小姐也送了一份，这人情可大了！”他尽力像表现地正常，语气里却不免带着点酸溜溜的成份。
    “……”塔矢实在不知道这种人情巧克力有什么纠结的必要，不过是同属东京棋院的同事，应景地送个小礼物罢了，何必大惊小怪。他抬眸瞅了瞅进藤，见对方一副大便脸，不由暗暗感叹“还是个小鬼啊”。
    他倒忘了两人分明是一样大。
    等他们终于静下心来复完盘，已经是晚上十点过。刚刚经历了复杂的脑力运动，两人一时都不想动，不约而同地向后靠坐在凳子上。他们一贯偏好靠窗的位置，这会儿一抬头，便能透过玻璃窗看到外面五光十色的霓虹，和街上成双成对的情侣。
    进藤打了个哈欠，感叹道，“做棋士，还真是没有私生活可言啊。”
    塔矢没有接话，他只是捧着已经没了热气的茶轻抿一口，默默望着窗上两人的倒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毕竟是个节日，棋会所今天提前关门，市河小姐也已经早早离开约会去了。会所里只剩了他们两个，万籁俱寂，连呼吸都是微凉的。
    然而，心里却有某种温软地仿佛快要溢出来的东西，在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