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末卷 番外小卷之经年若梦  【景麟篇·中】何以长安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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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可以想象得出,父皇得知皇城门外严阵以待的情景时,该是何样震怒忿然的模样:他一定会拂袖而起,大力将手中茶盏摔个粉碎,跳脚大骂逆子不孝,而后下令调集御林军,扬言势必要将不肖子黎景麟缉拿归案。
    事实确是如此。却也仅仅只止步于此。
    他怒骂了一通,调集令还未发布下去,便已吐血当场,不省人事。
    他的近身御前侍卫莫执来奏报这些时,我已部署好了最终的兵马阵型。听到此处,不由微微一怔,将手中利剑紧了又紧,终是没能拔出。
    我抬眼望向他:“你潜在父皇身边忍辱负重多年,实属不易,待此役胜了,定当封你为殿前大将军。”
    他没言语,只谦恭地弯了弯身子,便默声退至军队之中。
    我想当然地将这个动作视为领命或是谢恩,但结果证明,我终归是过于自负了些。
    未几时,景麒的脸如预料中的那样出现在城楼之上。俯眼望见犹如黑云压城之势的场面,开言就是一顿痛骂,翻来覆去总归还是那些“大逆不道”、“贼心匪胆”、“犯上作乱”之类的融合了极致痛恨与砭斥的字眼。
    身边几个耐不住性子的副将勃然大怒,与之对骂几句,拔刀即要攻城。我抬手制止,仰头望见景麒因愤怒而扭曲的脸,那般狰狞,那般可怖,又那般……恐惧。
    人在极度害怕的情况下,总会做出极其愤慨的样子,并辅以大喊大叫的张狂来掩饰内心的慌张无措。不可否认,很多时候这招很是管用,但却还是要看看对方是谁。
    我与他本是双生子,又怎会不知他的性子不晓得他的思绪?再者,多年的身经百战,我面敌无数,对于这般境况早已无关痛痒。
    他的这幅模样让我寒心又好笑。
    我那向来不苟言笑却举止彬彬的大哥,与人论起天下事谈笑间尽显君子风范的兄长,一晃数年不见,再见之时却竟成这般模样。
    像个可怜的守财奴,对每个人都抱以戒心、恨意的目光,生怕别人会染指到他一丝一毫的财产。
    我情愿相信是深宫里的靡靡之音将他腐化,而非他本来性情即是如此。
    环境果真能将一个人从里到外改头换面。
    所以,这黎家的天下,也断然不能交付给这样一个人。
    那场大战从始至终只历经了四个时辰,是在我金戈铁马的生涯里耗时最少的战役之一。
    这样也好,过程短一些,痛也就少一些。
    从前将士们不止一次赞叹,二皇子从不打无把握之仗,因为他从未打过败仗。
    如今面对至亲之人,我仍如同对待千百次战役那般,万事俱备。
    想想还真是讽刺。
    我手中的长剑对准景麒的咽喉时,偌大宫苑已是流血漂橹血流成河。汩汩鲜血淌在脚边,尚且冒着袅袅热气儿,血腥扑鼻。
    天际残阳胜血,不由让人想到“穷途末路”四字。我俩两两对视,双双无话。视线渐进模糊,我迈进一步,他不闪不退,剑刃直接没入脆弱皮肉,一簇嫣红赫然浸出,比那受了重伤的夕阳还灼目。
    想起方才攻破城门之时,我曾下令禁止军队进入,并撤了兵力,唤他出来决一死战。他却没应。
    只因他不信我。并且固执地相信自己在宫内布下的天罗地网定会将我军击溃。
    而他不知道,我在很早以前于宫中布下的细作早已将他所认为的天罗地网尽数撕破。
    所以,出宫打,我未必会胜,但进宫打,我一定会胜。
    我笑得悲哀:“我给了你机会,你没要。”
    他笑得苍凉:“要做个好皇帝。”而后仰头倾身迎上,咔嚓一声闷响,利刃已穿透他喉咙。
    我垂首闭目,眼泪潸潸披了满脸,握着剑柄的手抖成一片,母亲的谆谆教诲言犹在耳:兄友弟恭,手足相亲……
    如今这场景,于三年前病逝的她自是看不到。
    也好在她看不到。如此,她便不会难过,失望,痛心疾首。
    景麒在我的剑下倒下,身后的将士们一阵欢呼,大喊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这饱含着敬畏与仰望、让我心心念念了多少个日日夜夜的呼喊,待到真真切切属于我时,听在耳中,却出乎意料地倍觉刺耳心酸。
    父皇不会死,他毕竟是我的生身之父,我还没大逆不道到悖逆天理亲手弑父的地步。
    莫执却死得很惨。右手被生生砍断,一柄弯刀直直插入心脏,匍匐在奉天殿大门口,鲜血染透了脚下的青石砖。
    死状很容易看出,他是自杀。先是左手挥刀砍下右臂,而后反手将刀刺入心脏,毙命当场。
    他对父皇的深重愧意,与对我的剧烈抗议,是以这种方式结束的。
    他原是我派去潜伏父皇左右的内线,却日渐为父皇所收服。在忠与义无法两全的挣扎之中,他仍狠下心来按计划给父皇下了失魂药,确保不误逼宫大计。事成之后砍断自己当时下药的右手,而后跪伏在帝王的奉天殿前,以死谢罪。
    他不稀罕也不相信我许与他的殿前大将军之位,只因他知道,死亡,向来是细作的最终归宿;而主家的许诺,是最虚无不可靠的东西。
    他确是个聪明人。
    父皇苏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是景麒的人头。我端端正正跪在他面前,准备接受他狂风暴雨般的怒骂与咆哮。却出乎意料的,他平静的出奇,定眼看了景麒一刻,而后和衣躺下,闭目道:“择个吉日,埋了吧。”
    他自始至终都没再看我一眼。
    事实上,从那之后,包括他拟旨昭告天下主动退位,传帝位与我,包括他借口修心静养启程前往青山乾元殿就此长住,包括后来宁儿回宫、离宫、最终带着青凡远走,我陪她去跟他道别……他都再也没有看我一眼。
    他恨我,我知道。但因为我始终深觉有愧,便也受着。直到他死。
    终于坐上了这个渴盼已久的位子。由古至今,每个有着远大抱负之人无不想着做出些丰功伟绩,盼望能够在史书上占据一隅之地,更何况是一代帝王?俯瞰天下,锦绣山河,济济苍生,将我早已在心底蠢蠢欲动的宏图霸业瞬时点燃。说得好听些,是壮志凌云,说得直白些,便是饱足思淫欲了。
    开疆拓土,放在每个有着雄心勃勃的君王身上,都不足为过吧。
    收服了周边几个毛头小国,迫使其俯首称臣、岁岁纳贡,之后我将目光对准了北部的大旬。
    论疆土,论人口,论兵力,大旬无疑算得上是国之大国。之所以我想要它,是因为透过它无坚不摧的外表,我意外地发现它内部的一盘散沙。内有皇帝沉珂不愈且奸臣当道祸乱朝纲,外有星原部落虎视眈眈蓄势待发,再加上大皇子有治国之才却无治人之能,二皇子有帝王之仪却无守国之心,而原系星原族长嫡女的大旬皇后已育有一子……击溃这样一个内忧外患水深火热的国家,很容易。
    可在战争爆发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就在我以为主帅魏长亮会将攻克大旬洛华城、打通北上关卡的捷报传来时,我见到了宁儿。
    那时距离我上次接她回家却被她拒了的时间,才堪堪两年之多。
    前后不过两年时光,我们再见之时,竟恍觉世事变迁,令人陡生“白云苍狗、沧海桑田”之感。
    她遍体狼狈,双膝跪在冰冷的金銮大殿上,额前垂下来的乱发遮住了眉眼,我看不见她面上表情是悲是喜,抑或是怨,还是恨。
    左右宫人与侍卫颇为识趣,尽数悄悄掩门退下,空旷辉煌的朝堂中惟剩我与她。
    我扶她起身,伸手拂去她蓬乱的长发,望见她面上全是嫣红伤痕。魏长亮奏报的不假,她孤身硬闯大军,以身阻战,乱箭之中险些丧命,捧着将军令赌上生死。
    那一刻,我突地打了个寒战。我为了一己之私,当真这般无情,势必要伤害每个至亲之人,要他们流泪,要他们绝望,直至死亡也不原谅?
    她赢了。
    我抚摸着她面上的伤,心绪翻腾,如鲠在喉:“不打仗了,不打了。”
    始终面无表情冷冷淡淡的她,在听到这句话时,眼泪霎时夺眶而出,在大翰的朝堂上,失声痛哭。
    从我将她亲手丢弃的那日起,十年来,她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一道缺口。如今她回来,我定然想加倍补偿给她。
    直到我对她的补偿也变成最深重的伤害。
    若不是燕妃设计谋害与她,恐怕我很久很久,久到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她腹中有了孩子。
    我真的没能想到,她对我的怨恨竟已到了这种地步。她怕,怕我会容不下这个孩子;她不相信,不相信我会容她们娘俩儿活下去……这世间还有什么事情,比一个曾经最信任最依赖你的人,如今却时时处处防着你,更讽刺、更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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