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末卷 番外小卷之经年若梦  【景麟篇·上】不见长安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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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欢及笄之后的第二年,嫁与旬国年仅二十二岁的年轻皇帝关沐佑为后。迎娶的具体日期倒记不大真切了,只记得那时值风和日丽的春季,御花园中百花盛开,蜂围蝶阵。长欢在花间翩翩起舞,我与皇后小酌对饮,笑语相看,有侍监来报,说是旬帝携大礼觐见。
    皇后固执地说那天是三月初七,我便也就自然信了。她说的任何话我都会深信不疑,尽管记忆力逐渐紊乱的我仍清楚的知晓,三月初七,是四十三年前,黎家二公子黎景麟迎娶当地名门望族司徒氏长女为妻的大喜日子。
    我常常重复做着那个无际无涯的梦,尤其在最近的日子里,这个梦境出现的越来越频繁。梦中我玉冠束发,锦衣华服,胸佩大红花,骑着高头大马,在一片吹吹打打的震天喜乐中走过十里长街,遥遥望见朱红大门前停放着的大红喜轿,欢歌笑语响彻天地,我迎她过门。
    只是后来,渐渐地,这梦无端有了变数,依旧是我喜气洋洋地去迎亲,路的尽头不再是喜轿相候,却是朱门紧闭。我拍了许久的门,一遍遍地说:“是我。”可始终不见有人来开。晴朗天空陡然风雨大作,我无处闪躲,被淋得浑身湿透,彻骨的冷。仰头惊惧发现,门匾上写着的却是“黎府”。
    这也便是夜夜拥着锦衾入睡,却仍在“冷”的喊声中惊醒的缘故了罢。
    我也便不得不对自己承认,这江山,终归还是抢来的。
    我与景麒是双生子。听母亲说,生我们那日,大旱了一年多的老天突然下起大雨,田里庄稼久旱逢甘霖,解救苍生无数。双亲大喜,将我们视作天赐福祉,抱着我们兄弟俩去找宗族长老取名字。
    怎料那白眉长须的老头只望了我们一眼,便急忙摇头回避,直叹“冤孽”。爹爹不知何意,却也从他面色上猜出几分不详端倪来,遂请身告退了。刚走几步,那老头又几步追了上来,塞给爹爹一方粗布裹着的物什,连说“天意,天意”,言语甚是空茫。
    回到家,爹爹打开布包,方才发现原是一对精巧的玉麒麟,不由喜上眉梢,心想宗族长老果真还是眷顾这两个孩儿的。
    黎景麒,黎景麟,我与大哥的名字便由此而来。母亲是个颇贤良的女人,在我们咿呀学语时就拿着“兄友弟恭,手足相亲”的那套儒家学说教育我们兄弟二人。由于打小就被这般耳提面命,我与景麒不负她所望,确系兄友弟恭,手足相亲。
    若这世间没有那么多的名利诱惑,权势相逼,哪里会有后来的反目成仇,骨肉相残?
    梁帝昏庸,大梁江山千疮百孔,民间百姓哀鸿遍野。举国义军纷纷揭竿而起,梁庭在屡屡出兵镇压的过程中,也由开始的发疯的虎狮,渐渐变为苟延残喘的羔羊。那时爹爹已是州府刺史,掌管校场、军务诸项事宜,除了名头屈居太守之下,手中权力已俨然使他成了名副其实的掌舵人。
    全国各地义军屡禁不止,重兵在握的他不是没有想法。在奉旨缴了几支起义组织后,有一日他步履沉重回到家,来不及卸下铁甲,将我与景麒喊到书房叙话。
    那次的叙话我永生不忘。一问一答,寥寥数字,便从此带领天下开启了一次全新的浩瀚征程。
    那时爹爹随意翻了几个折子,端起热茶起身望向窗外血红夕阳,良久,低低道:
    “我们也反了吧。”
    随意自在的语气,一如往常茶余饭后的闲话家常,其间得需多少常人难以想象的力量与信念支撑,怕是鲜少有人明白。
    压抑寂静的气氛里,我与景麒浑身一顿,相视一眼,顿了一刻,恭声答道:
    “好。”
    一场山河浩劫,一场江山剧变,就此敲定下来。
    爹爹开始低头整理乱糟糟铺满一个几案的兵书,我与景麒默声退出房门。
    残阳似血,院中那一树雪色梨花亦被染上嗜血鲜红。当时七岁的宁儿在树下蹲着玩耍。见到我与景麒出来,兴奋地一路跑过来,双手捧起一个泥人儿举给我们看:
    “大哥二哥,你们看我的这个小人儿捏得好不好看?”
    景麒弯起唇角笑了笑,抬手抚上她发顶,道:
    “好看。我们宁儿心灵手巧,做什么都好看。”说罢拍拍我肩膀,擦身而去。
    我望着她手心里鼻眼不分、手脚并用的泥人儿,方才明白向来不苟言笑的景麒何以笑得那般灿烂,便也摸摸她发顶,笑道:
    “果然好看。”
    无意识的手抚宁儿发顶的动作,在很多年以后再次做起时,总会令我不由自主想到景麒。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动作,竟是我不自觉间学了他。注定要我时不时得到提醒,我们原是友爱兄弟。
    虽然在当时黎家凭着自身权势可谓独霸一方,但天朝皇家仍是大梁,“讨伐”之名实在名不正言不顺,势必会被梁臣乃至百姓安上“乱臣贼子,谋权篡位”的千古骂名,造反之举也便在舆论上大大败了士气。
    黎家表面上按兵不动,仍一遍遍说着效忠朝廷的话,却在暗中囤积粮草,招兵买马。大姐菡素似乎对这件见不得光的事情兴致颇高,干脆自己卷了铺盖到校场住,没日没夜地操练兵马。
    纵使她这般折腾将士们,但奇怪的是,在她与我和景麒各带的军队之中,她的那支军士最骁勇,也最得人心。三年后,在那场攻陷京畿护城墙的战役中,菡素的队伍率先攻下城楼,打开城门迎进翰军,同时也开启了大翰天下的大门。
    大翰如愿取得天下,梁朝覆亡如船沉,一夕便了无痕迹。爹爹登基为帝,是为玄德元年。
    跟随黎家鞍前马后打江山的能臣贤士皆被加官进爵,黎家子女亦被封将称王。大姐菡素名震朝纲,被封为大将军。女子封将,这在有史以来当属首例。菡素带兵雄赳赳气昂昂离京驻守边关那日,笑得一如当年听到要造反的消息时那般开心。
    三弟景元自幼痴傻,却也被爹爹拟昭封为逍遥王。他拿着圣旨手舞足蹈:
    “我当王爷了!我当王爷了!”
    转头看到我,兴冲冲地跑过来,不顾形象地抱起我转了一圈,哈哈笑着:
    “二哥二哥,我当王爷了,你开不开心?!”
    随侍的侍卫宫人都在悄悄憋着笑,我无奈地推开他,拍了下他肩膀,不禁也跟着笑了:
    “怎么说也是当了王爷的人,得需有个王爷的样子。”
    他不以为然地梗着脖子辩白:
    “爹爹封给我的这个‘王爷’是‘逍遥王’。既是逍遥,若被那些个繁文缛节束缚得死死的,如何能逍遥的起来?”
    他是众人皆知的傻帽儿,却能一句话将我抢白的张口结舌。
    你不得不说,很多时候,痴傻之人,才活得最是快活。
    我去面见已成为九五之尊的爹爹,向他请命,允我前往大旬舒府,接幺妹菡宁回家。
    三年前,起事前夕,为护黎家最小的子女周全,爹爹命我将九岁的宁儿送至邻国友人,大旬骑郎将舒太清之手,恳其抚养,并允诺待得万事平定,便将小女接回。如今江山易主,黎家事成,是时候将那当年亲手抛弃的宁儿接回来,许她安宁富贵了。
    父皇却不为所动,许久才递给我一个折子,指着它道:
    “江山还未稳,边关仍有前朝孤臣孽子日夜商讨复国大计,眼下一战刻不容缓。是即刻去平定边疆,还是到异国游山玩水,你自行裁断。”
    三日后,我领兵去了边疆。
    孰轻孰重,我很清楚。即便是执意接宁儿回来,我也不能长待宫中,照拂不了她。这个烂漫伶俐的小女孩,是在兄弟姐妹中,与我最为亲近的。她原是个比较黏人的小丫头,常常围着我打转,不是撒娇耍赖扯着我一同去街头看戏,就是可怜兮兮地要我同她玩耍。
    这也难怪,爹爹公务缠身,不大有空闲时间陪她,她的娘亲又是个性子清淡的人,与她由来不亲,至于府里的姨娘们,则是不大亲近她的。
    她粘我,我也受着。说不清是宠溺还是疼爱,她于我的感觉,亦妹亦女。我只道她无人陪伴,而我又是个较为有耐心的人,由此她才与我这般亲厚。直到一回我无意间听到她同三弟玩耍时,她眨巴着亮晶晶的大眼睛认真地说:
    “二哥是我的半条命。日后我长大了,待到嫁人的年纪,定要找个如二哥这般人物,真心待我好,永远不会生我的气,一辈子护着我。”
    这话让我倍受感动。当一个人得知他在别人心目中的地位有多么重要时,也便会自然而然徒生出要加倍待那人好的想法吧。每个人都不会想要负了一个视他为珍宝的人。
    多年之后见到关沐扬,我不止一次地纳闷,这人究竟哪里与我相像?
    究竟是否确实相像,事到如今,已非那般重要,只要他是那个对的人,比什么都强。
    千百年来,寻常人家皆羡慕皇家的威荣高贵,哪里知道皇家反过来对寻常人家的渴望与怀恋?
    却再也回不去。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再也回不去。
    从未想过要争夺皇位,论长幼,论嫡庶,太子之位,皇帝之名,大哥景麒名副其实。后来人皆道我心狠手辣,逼父弑兄,夺权篡位,谁知人心太荒谬?
    当初面临父皇给出的在安邦与幺妹之间的选择,我选了前者。以为自己是胸怀天下为国为民,殊不知原是父皇早已设计的局。知儿莫若父,他知道我会以江山社稷为重,便以此将我远远打发至千里边疆,化身成为守护帝国的丰碑,先守他,后护景麒,成全黎家的千秋霸业。
    这想法本圆满,他却太过想当然。他千算万算,却没能算到,景麒容不下我。我东征西讨南征北战,手中兵权越来越重,心知景麒会生戒心,为释嫌隙,主动交出一半兵符。那夜,若非卫檀谎报军情冲进东宫打断我与太子景麒的对饮,并带来一干兵将假意接我回营,我怕是早已被那酒中剧毒送去了阴曹地府。
    心,在那次终于彻底寒透。
    我重回万里关外,立誓老死边疆永不回京。只是在无数次的上战场之前,在无数个挑灯研究兵法阵型的深夜,在无数回打了胜仗凯旋回营的时候……我仍不自觉想起,许多年前的某个傍晚,我们父子三人围坐在石桌前,青梅煮酒,把盏言欢。那时庭院里的梨花盛开,清风徐徐,甜香扑鼻。
    日子如白驹过隙,一晃四年,大大小小的战乱逐渐尽数平定,边关太平不少,我想,是时候接回宁儿了。不接她回宫,只接她来这边疆将军府,与我妻儿一同过活。我固执地认为,只要我在,就能给她最好的安定与照拂。
    奈何她却是拒了。她不忍独留养父舒太清孤独终老,便执意不肯离开。我看着那个当年一脸稚气粘着我“二哥二哥”喊个不停的小丫头,如今出落成了婷婷少女,恍然发觉,流光果真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岁月里,她早已长大。
    我策马照原路返回,想起当年狠心将她推至他人之手的情景,心底不由一阵钝痛。我将她无情伤害的时候,一直是坚信有朝一日是会补偿她的,却忽略了,她愿不愿受这个补偿。
    后来震惊天下的大翰皇位之争爆发,我轻松胜出。坊间传言沸沸扬扬,字字句句指我大逆不道,但只要有一人且仅有一人说上一句“江山自古皆是能者居之”,我坐着这个龙位就颇为心安理得。
    也就是这次生死较量,使我愈加相信,大翰帝位,我比景麒更适合。
    事实并非街头说书人说的“翰帝病重,召二皇子入关面圣”,更不是“圣上易了心思,太子之位有变”,而是父皇好端端的在宫中喝茶听曲儿,太子悠闲地躺在御花园里看戏,我领了千军万马兵临城下。是夜月朗星稀,月光是我从未见过的澄亮皎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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