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末卷 番外小卷之经年若梦 【景麟篇·下】一世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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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孩子胎死腹中的那个夜里,我一人坐在御书房,眼看着烛花落满书桌,直至天亮。我那向来最伶俐最讨喜的小妹,总爱粘着我赖着我与我最为亲近的妹妹,是在何时对我关上了心窗,从此,喜怒哀乐,不肯与我分享一星半点?一想到她的满脸泪水,她抱着自己瑟瑟发抖的楚楚可怜的模样,她痛不欲生几近绝望的哭声,她发了狂般地朝我怒吼“黎景麟,我再也不会信你”……我的心就犹如被一把钝刀生生剜过,痛入骨髓。
天色将亮,皇后亲自端了热水给我洗漱,整个过程一言不发。在她转身离去时候,我将她紧紧抱住,一时热泪盈眶,话不成句:“我究竟哪里做错了……”
她转身回抱我,许久才缓缓道:“放她走吧。这一切,她日后都会明白的。”
一个月后,宁儿离开了皇宫。
我没有去送她,也实在无颜去为一个被自己伤害得千疮百孔的人送别。只是前去送行的皇后回来稍了她一句话给我:“谢谢。”
这两个字,着实让我心酸。
我以为,她走了就不会再回来,毕竟这个地方除了痛苦没能带给她任何欢愉。可几个月后,卫檀带回一个刚满余月,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我还未说什么,却见皇后已是笑着向他伸过手去:“快让我看看。”而后怀抱着婴儿抬头朝我笑得欣然,“是个很健壮的孩子,眉清目秀的,像宁儿。”
一瞬间,像是明白了什么。原来,宁儿并非想象中那般恨我,她竟还是信我的。不由一阵感动,也连连催道:“也让朕看看。”
大旬与星原的战争打得激烈,而最终,大翰却成了获利最大的渔翁。
当初一心想要打下大旬时,却无疾而终;而今,我没再有插手这块疆土的念头时,它反倒自动送上门来。
欲望,真是个诡异的东西。
面对关沐城开出的“只要贵国肯助我一臂之力扶我登上帝位,大旬愿从此附属与尔,岁岁纳贡,年年进献”条件,我想,我没理由不答应。
青凡快满三岁时,宁儿重回翰宫。我知道,她此番前来,是要接青凡。果真,翌年春季,她带他走了。
那时皇后刚生下小公主,尚在坐月子,她临走前夕为小公主取了名字,长欢。
想来,这名字定是在心里埋藏已久。若非那次意外落水,怕是真正的长欢如今已会蹦蹦跳跳地喊“舅舅”了罢。她的性子,也应该极像她的娘亲,聪慧,伶俐,乖巧,粘人。
外面天地广阔,我不知道宁儿带着青凡会去往哪里,但我知道他们的目的却很清晰,那就是寻找关沐扬。
关沐扬早在星原与大旬的战乱之中匿了踪迹,之前曾一度传言他已被乱箭射死,言之凿凿,闻听如真。但不管真假,只要没见到尸首,这对于宁儿倒未尝不是件好事。
我只希望,余生岁月,她能安然。哪怕是在不断的辗转行走中度日,只要生命不息,她依旧能活得美丽。
这之后,日子好像过得出奇地快。只是觉得御花园中的牡丹开落了几次,旬国的岁贡纳了几回,秋千架上的藤蔓缠了几圈,奉天殿前的石阶换了几块……当初被宁儿抱在怀里取了名字的长欢,就已过了及笄之年,到了嫁人的年纪。
旬国皇帝关沐城一生无所出,临终之前将皇位传与关家正统皇子关沐佑。当年关沐城登上帝位对后宫赶尽杀绝,却无视众多臣子谏言,留住了先朝皇室三皇子关沐佑的性命。
那时,众人都在纷纷揣测他的这步棋将来该如何走,后来,他用性命说出了最终答案。
旬国新帝关沐佑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与豪礼来求娶长欢时,我望了一眼恭恭敬敬站在朝堂上的他,问:“朕的女儿不止一个,你为何单单求娶长欢?”
他敛了眉眼,轻拂衣袖,答的仔细:“为了不打仗。”
就这样,我应了他的求亲。
长欢出嫁那日,我那二十多年未见、年过半百的大姐菡素,竟然在我当上大翰皇帝之后二十余载里第一次踏进大翰皇宫,以皇姑母的身份,接受长欢出嫁前的拜别大礼。
当年我强夺皇位,举国万民敬奉朝拜,守疆的大将们也都陆续返京,跪叩新皇,唯独她屡请不来。
大臣们的奏折潮水一般呈上来,字字句句指斥她离经叛道,目无圣上,罪当严惩。
她恨我,我知道。所以她没有错,更不当罚。我将那场风波压下,原以为会减轻自己的罪恶感,却不想,我仍常会在被她屠戮的梦里惊醒。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她既肯来翰宫,是不是说明她已不再记恨与我、认了我这个大翰帝王?
长欢凤冠霞帔为她奉茶,她伸手接过,笑着说免礼。
长欢是个较为活泼的孩子,见她笑,就不拘谨了,跳起来依偎到她身边亲昵地喊“皇姑姑”。她也受着,摸上长欢发顶,向着皇后笑道:“都说侄女仿姑,你且看看长欢这丫头哪里与我相像?”
皇后笑了笑,恭谨答道:“依臣妹看,脸盘与眼睛与皇姐倒有几分相似。”
菡素稍稍顿了笑,略一凝眉:“脸盘似是随我,珠圆玉润的,就像从前母亲说过的那句‘天圆地方吃得开’,可这眼睛……”思量一刻,方才缓缓道,“却是像极了宁儿。”
长欢连忙扯住菡素的手臂摇晃,眨巴着眼睛急急问道:“我的名字即是那位叫做‘菡宁’的姑姑给取的。至于宁姑姑其人,父皇与母后却是从未多说。我倒是偶尔听宫人们说起过那位姑姑,是个极漂亮的人儿,为人也和善。只是这位姑姑却是如何离宫了?她现时在哪里?为何连我出嫁也不曾露面?……”
长欢还想一连串地问,被我一声轻咳打住了。恰此时礼官大喊着“吉时已到”,话问到一半还没问出个结果的长欢极不情愿地被喜娘蒙上了喜帕,搀出门去。
旬国的迎亲队伍与翰国的送亲队伍人山人海,我与皇后连同菡素站在城楼上目送队伍沿着道路蜿蜒而去,不觉心生怆然。
人生,不过一场又一场的告别。
春风暖人,菡素抬手轻轻拭了拭眼角:“人老了,许多曾经以为一辈子都难以释怀的事情,也慢慢开始觉得并没有那样艰难。”
我泫然:“你不再恨我,就好……”
她扬眉一笑:“若是当初我在场,这皇位,你断然得不到。”
我信。她的作战能力,不在我之下。甚至远胜于我。
但既然她能这么说,我想,二十多年来在我心口上一直悬着的大石,终于可以落下了。
她远目渐行渐远的喜庆队伍,似在自言自语:“好像是在很多年前,也是一个春季,边疆野外百花盛开,一日,我例行登上边城脚楼视察,似乎看见宁儿了……她一身素衣,牵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丫头,身边有个清俊少年,还有一个男子,四人一路说说笑笑,很幸福的样子。我想喊她,却怎么也喊不出,只能眼望他们越走越远……后来我一直在想,幸亏当时没喊他们,要万一不是,我该多失望;要果真是的话,他们也必定是不希望被打扰的。所以,是或不是,我都不应该惊到他们……”
不知是眼见长欢远走,还是听到菡素所言心生感怀,皇后早已在一旁取了帕子拭泪。我叹口气,却也再无言语。
不过几日,菡素也将离京,前往边关继续守疆。她骑着高头战马,一如当年拿着被封为大将军的圣旨那般,笑得称心满足。
没过多久,太上皇病逝。我匆匆赶到青山乾元殿时,他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随侍的侍监禀告说,他临去时,一直凝望着头顶上的那根房梁,至死也未瞑目。
侍卫迅速攀爬上去,搜索一阵,竟然将那根房梁撬开,取出一样包裹。
我将那布包一层层打开,最终呈现在眼前的居然是一道未写完、未盖玺印的圣旨,凭着图纹与墨迹来认,已有不少年头。
我将这道被涂得乱七八糟、字形模糊难辨的圣旨带回去,细心的皇后在卷轴里找到日期,系玄德五年三月二十八日。是我兵临皇城之下的前十天。细算来,那时我在前往皇城的路上。
圣旨上氤氲成一片墨迹的字体亦被皇后小心临摹荡出:吾死后,二子景麟继位为君。
一声霹雳劈开夜空,我被狠狠击中,这就是真相。
是你的,终究是你的,只是因为取得的途径不同,你也便背负了太多本不必要的心债,受了太多本不必要的折磨。
你太心急,你也太自负,所以,这是你应得的。
回首经年,不见长安。
如今我也逐渐老去。自从皇后开始卧病在床,我也便开始有了大把时间来陪她左右。镜中朱颜已是两鬓斑白,头上白发又平添几缕,有时攥着她布满褶皱的手,想到年轻时的她容颜清丽,素手纤纤,不觉笑出声来。
能够真如定情之时许下的诺言那般白首到老,也是极为幸运的吧。
所以,再度回首经年,却见一世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