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末卷 番外小卷之经年若梦 【青萱篇】 年年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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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大宛的第三年,我生下了一个小女儿。生她的时候疼得厉害,努力许久仍是徒劳的大汗淋漓中,我只看到阿叠罗因焦急心痛而深深皱起的好看的浓眉,便猝然晕了过去。待自一片混沌中幽幽醒来,阿叠罗开心得手舞足蹈,不顾产婆的劝阻,硬要亲自抱来孩子给我看。
是个粉嫩嫩的婴儿,睡得香甜,眼角尚挂着一颗小小的水滴,想来是刚哭过。小小的拳头紧紧握着,不时蠕动着小嘴吮吸几下,便又安于沉眠。那一刻,看着这样一个脆弱的小生命躺在自己跟前,不知怎的,突然就落下泪来。
这世间,终于有个人,与我血脉相连。
在大宛的三年里,我几乎要忘记了自己原是旬国人。可那又有什么干系呢?在大旬皇室的花名册上,或许早已泯灭了我的印痕。
这并不难理解,只因我从来都不过是一个不受宠的公主。
我清楚地记得那还是约摸五六岁的年纪,是穿着花裙子的一个夏日午后,我与三公主青雅在御花园里的玉湖边光着脚丫玩水。我捉了只小鲫鱼给她看,她要拿去,我不给,便率先转身跑开了。
岂料只听得身后“噗通”一声响,待我回身看时,她已经在水里浮浮沉沉挣扎了,随侍的宫女嬷嬷慌作一团,呼天抢地的哭喊声不绝入耳。我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手心里的小鲫鱼蹦了出来重重摔在地上,在毒辣的阳光中艰难喘息了一刻,便不再动弹。
后来的事情就像做梦一样。父皇传我去问话,青雅的母妃郦妃在一旁哭得梨花带雨泣不成声,见到我来,像见到仇人一般大吼一声,随即发了疯的冲过来,二话不说扬手就甩了我一个嘴巴子。
我被甩昏了头,倒在地上站不起来,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感逼出了眼泪。泪眼朦胧中,只望见郦妃像只发怒的狮子嘴脸扭曲地冲我喝骂,我的母妃芸妃则以帕子掩了脸,隐隐啜泣,不敢哭出声响,而父皇,素日总是舒展得很慈爱的眉目此刻深深地凝在了一起,沉声问我:
“阿萱,你且照实告诉父皇,青雅是不是你推到湖里去的?”
我捂着高高肿起来的脸颊,揩净面上泪流,摇摇头。
“你胡说!——”堪堪在宫人的劝慰之下安静下来的郦妃,突地扯着尖厉的嗓子叫了一声,恶狠狠地瞪着我:“小雅分明就是你推进水里的,你还敢抵赖?!”说罢便又要冲过来,被左右宫人强行拉住后,转身跪到父皇面前再次放声大哭起来,“小雅向来是乖巧伶俐的,怎会擅自去湖边玩水且与人起了争执?青萱她就是嫉妒小雅深得皇上您的喜爱,看不惯小雅这般优秀,故此起了邪念,如今小雅躺在床上生死未卜,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臣妾也不想活了……”
父皇的眉头皱得愈发深重起来,他盯住我看了一刻,重复了那句问话:
“阿萱,朕再问你一次,你到底有没有推青雅?”
冰寒肃杀的语气,令我浑身一震,抬头对视上他深沉的眸子,仍是摇头:
“儿臣没有。”
他闭目而叹,母妃趁机跪下求情,却忽地被他一脚踹至一边,拂袖猛地站起身来,扫落手边杯盏,滚烫的茶水溅到母妃面上,母妃痛呼一声,来不及手抚却又被他一把掀翻在地:
“小小年纪心肠就如此歹毒,这是你调教出来的好女儿!”继而又看向我,“宫女嬷嬷们都作证亲眼看到是你推青雅下水,你却百般不认,阿萱,你太让朕失望了!——”
惊惧中,我抬眼望向那些宫人,唯见她们深埋了脑袋不做声。郦妃嘴角噙着笑,冷冷瞥了我一眼,转而又哭请父皇做主。
母妃向来淡泊名利不喜争斗,而郦妃恃宠而骄飞扬跋扈,这场战局,我活该是惨败了的。
我以“谋杀公主”之罪被丢进大牢,可谁又记得我也是公主?我喊饿,狱卒翻了个白眼,讥诮笑道:“郦妃娘娘可特地交代下来的,要二公主静思己过,饭食就免了吧!”
饿得紧,我睡不着,闭上眼尽是父皇那可怕的怒容与母妃狼狈的可怜模样,还有青雅在湖水中拼命挣扎的无助呼救,以及郦妃那双森寒幽冷的眼睛。抱着双腿在湿冷牢中缩在墙角挨到半夜,我仰脸望见自头顶天窗上打下来的一束月光,那般澄亮无暇,让我错误地以为,这一切都只是个噩梦。
直到那束月光倏然消失,我才惊觉自己果真是年纪太小过于天真了。二哥沐扬的脸出现在天窗上,恰好挡住了那片让我产生幻觉的月色,他小声“嘘”了一下,示意我不要出声,随即又笑嘻嘻地闪开了。我正诧异时,却见自天窗里以绳索徐徐放下一个小小的包裹,直达眼前。摊开来看,是一个香喷喷的包子,还有一个鸡蛋。
饿得几欲发狂的我,那一刻泪如雨下,再抬头看时,他已不见了踪影。
很多年后,我问他原因,他只淡淡道:你不会做那样的事,我相信。
就为这句话,那时我暗想,这个人,我要用一生的时光与情爱来赠他。
我被放出牢狱时,已是十日后。十日间,他总共偷偷给我送了十一个热包子与十一的熟鸡蛋,还有一包小小的桂花糕,两个温热的鸡腿,以及七块麻糖。
我记得牢。
我被放出来,不是因为沉冤昭雪,而是青雅终究没能扛过落水导致的高烧而死去,作为“凶手”,我要给她戴孝。
不管是长幼还是身份,这完全悖逆伦理,说到底不过是郦妃的刻意羞辱。我被迫穿上孝衣,押至青雅的灵堂上,郦妃见到我仍旧暴跳如雷,不顾形象冲过来照着我脸又是一巴掌,狂怒咆哮:“你这小贱人,我打死你给我女儿偿命!——”
宫人们按住我的手脚,唯恐我反抗。可笑那时不过一六岁女娃,哪里会有那般大的力气去挣脱开宫人的钳制,更何况与之动手?我膝行爬至一旁漠视的父皇面前,朝他叩头,艾艾求他:
“我没有推青雅,你要相信我,父皇……”
一句话没说完,就被他一脚毫不留情地踹开。
郦妃扑过来,狠狠掐住我的脖子:
“你个贱人!你还我女儿,还我女儿!——”
被她掐得几欲窒息之际,我不知哪儿涌上一股劲儿,偏首张口在她手上咬下。她疼得大喊大叫,一把揪住我头发,我死也不松口,最终,她生生扯掉我一把头发,我生生咬掉她一根手指。
我嘴里衔着她的血淋淋的手指头,对她笑:
“这还不够,你欠我的,我会一样一样尽数讨回来……”
郦妃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突地大喊一声,晕了过去。我扭头冷冷看向父皇,见他一脸震惊,不由更觉有趣,咧嘴发笑。腥红的血滴大颗大颗地砸在地上,我看到人世最苍凉的一面。
郦妃醒来之后,人已疯癫,光着脚在地上打滚,见到谁都喊“小雅”,爬起来追着跑上去抱住不撒手,常常吓得宫人们不敢近身。我去看她,她哭哭笑笑,给我下跪,向我磕头。
确实,我实在没必要与一个疯子计较恩怨。但奈何,我就是这么一个睚眦必报的小人。众目睽睽之下,我照着她的脸狠狠甩了两个嘴巴子,扬长而去,她在背后笑得打跌,大喊着“谢主人赏赐”。
疯癫的郦妃被遣送到皇家道观里修养,青雅的葬礼也变得冷冷清清。我看着当初做假证指认我害青雅落水的宫人们在眼前跪了一地,细啜一口茶水:
“日落之前,你们若谁还未离开皇宫,那就去黄泉吧。”
彼时,夕阳已西下,深墙大院里残红胜血,灼目般的鲜红。眼望他们惊慌失措地向着宫门方向发足狂奔,我兀地冷笑出声。
如果暴力能制服人,那么要比装作一副慈悲的模样来换取俯首帖耳容易的多。
父皇向众人澄清,青雅是自己失足落水,责不在他人。我不知道他的内心深处到底是不是真正相信我的无辜,我只知道,他只能这么做。
但对于死去的青雅,我说不清是同情,还是怨憎。
直到三年后,一个叫做“舒娅”的人的出现。
她或被人唤作“小娅”,这让我时时想起青雅,想起她在水中恐惧孱弱的呼救,想起往死里折磨我的郦妃,想起不再对我温和笑言的父皇,想起被贬为“嫔”的母妃……
我想亲近她,却又莫名地厌恶她。
宫里人人都说我冷傲寡情,我便顺水推舟,用这个词给自己贴上标签。大多数人是活给别人看的,殊不知,向来被人评为“我行我素真性情”的关青萱,也是如此。
我承认我妒忌。可我不认为当年我在湿冷的牢狱里、在热包子与熟鸡蛋面前、在那束澄亮的月光中,爱上关沐扬有错。
不可否认,人在脆弱时极易爱上某个人。那孤身蜷缩在大牢深处的深重惧意,与那种期待着一个人的笑脸与他带来的热腾腾的包子的盛大欢喜,是我一生不能忘却的依赖和温暖。
言语尖酸刻薄,表情颐指气使,这是众人眼中我对待舒娅的印象。人后,我却似一个跳梁小丑,对着一地凌乱的落叶,一遍一遍地问自己,你究竟要什么。
很遗憾,我始终没有答案。
在后来的沐扬为铲除奸相林孝贤的作战计划中,我执意悄悄跟他去了疆场。一路上没有血肉横飞的战场,也没有诡谲残忍的布局,有的只是塞外一望无垠的浩瀚风光,那样壮阔,那样萧瑟。我们所做的事情也很简单,不过是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向着边关行走。
虽然此次战争是假,但沐扬未雨绸缪,一面有着扳倒林孝贤的目的,一面又借机在边疆增兵五万,以巩疆土。也就是这支军队,在三年之后的大乱中拖延了星原的进攻,为边关几座城池的老百姓的逃命提供了充足的时间。
在这漫长压抑的行走旅途中,身体疲累不堪,心反而愈来愈沉静,愈来愈稳定。在一个夕阳染透了天际的傍晚,朔风呼啸,吹得战旗猎猎作响,沐扬对着那一抹残红席地而坐。我挨他坐下,递给他一壶酒,陪他看这方血色天地,久久无话。
起身时,夜幕已低垂,寥旷的苍穹上零零星星镶嵌了几颗星子。他仰头凝望了许久,才低低道:
“可怜今夜千门里,银汉星回一道通。”
放手的念头,或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吧。没什么理由,只是忽然觉得,舒娅才是那个最适合与他并肩同行的那个人。
后来的一切顺顺畅畅,再跌跌撞撞,直至大旬与大翰的战事轰轰烈烈上演。
与青灵一次无意间的对谈,我心生疑窦,便命婢女去探口风,却得知舒娅原是当今大翰皇帝的本家妹妹。料得她此次凶多吉少,而沐扬在千里关外定然赶回不及,我便赶在青灵揭发她之前暗里悄悄取了出城令牌。
我要救她,不仅仅是因为她与沐扬深沉相爱,还因为我从未想过要真正的站在对立面,去伤害她。
或许,从一开始,我就不该与她为敌。
奈何她拒了我的援助,情愿踏进将欲取她性命的金銮朝堂。我忧愤难当,只能定眼望见她的背影消失在重重宫门之后,气急而泣。那时,我突觉我们便要就此擦身而过了,我再无机会奚落她、挖苦她、要她难堪、使她出丑……也再无机会给她一个拥抱,跟她说声,对不起。
境况一波三折,她命不该绝,我们仍有未竟的际遇。
沐扬带她回边关的那天,千言万语,我不知从何说起,更不知如何说,说什么,汇总起来的那句话连我自己也惊讶非常:若有机会,学会游泳吧。
许是当年青雅的死给我留下的阴影太深太深,我对舒娅的请求竟然是,学会游泳。
很可惜,在她还没来得及学时,就已遭了大难。这已是翌年八月间时,大旬与星原残留的血流成河的战场还未洗净,关沐城的兵马蠢蠢欲动,京城俨然一座空城,我去华子铭的将军府里,见到阔别八个月的她。
她依然旧时模样,笑起来仍是那般明净无暇,只是人却清减许多,眉目间锁着深深的悒色。我们心照不宣,避开“沐扬”只字不提。与我叙起别后经历,她单手抚向腹部,唇角漾开一抹浅笑,缓缓道:
“若是当初听了你的话之后便立刻去学游泳,我这孩子,便不会这般短命了吧……”
我呆住。
不成想,我对她的殷殷祝福,最终竟变成了对她罪恶的诅咒。
大旬皇城被攻陷,关沐城如愿当上新朝帝王,后宫嫔妃皆被赐了毒酒。犹记得母妃咯血临死前,手指战栗着摩挲我的眉眼,眼中覆着痛惜:
“你也原是个无忧无虑的快活孩子,是母妃无能,没能护住你的快乐……”
她说的很对,六岁之前,我无忧无虑,我很快活。不过这一切都因青雅的死而翻覆沉沦。连我都忘了自己快乐起来是什么样子。
我被关押在冷宫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天气越来越冷,第一场雪下来的时候,许多觅不到食的雀鸟停留在门窗上,叫得很绝望,像极了六岁那年被丢进湿冷的大牢里挨饿的我。
我拿出宫人们一日三餐按时送来的饭食,隔着窗棂的缝隙喂给它们。定然是饿急了的,它们尖细的喙争相啄我的手指,尖锐绵密的疼,却仍由衷的开心。
原来,快乐可以如此简单,少拥有一些,多付出一些,就行了。
但很可惜,我已明白的太晚,我在憎恨与怨念中虚掷了十多年的时光。
直到阿叠罗的到来。
那样一个完美得近乎谪仙一般的人物。解下华贵的衣袍,裹住我肮脏的躯体,抱我在心口,仿若相恋了千年的爱人寻来,殷切道一句:对不起,我来晚了……
后来才知道,原是舒娅代替上天送了我这么一个神圣的安排。
我净身出户,随阿叠罗回到大宛。成亲当晚,他以中原嫁娶婚俗迎我进门,红烛幢幢,映出他倾国倾城的容颜,他笑得温雅:
“嫂嫂舒娅说,大旬的二公主关青萱是个值得世间繁华相付的女子,我相信,你果真是值得的。”
最不应该得到幸福的人,偏偏到最后就得到了最好的幸福。余生漫漫,年年岁岁,我想,若有朝一日再与她相见,我定然仍改不了往日里刻薄她的性情。
但我知道,她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