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又如何？
    据如今的情势看，大厦将颓，即便是他也未必能力挽狂澜。而百代之后，世人又将如何看他？是为国尽忠的耿耿臣子，还是阻碍历史进程、徒添鲜血屠戮的千古罪人？
    他不知道……也无心力去想这许多——他只知道成王败寇，如果他就此放手，殷商便当真会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承受历史污名，以及世人的唾骂。
    只是……因为早有这样的认知，当那一日来临时，一切都并不突兀，反倒有种顺理成章的松懈感——
    这一天……终于到了。
    牧野之战，商军大败他，周军杀入朝歌，纣王于摘星楼顶引火自焚——当熊熊火光冲天而起时，整座朝歌城也几乎被鲜血浸透，尸体堵塞了每一条街衢与河道，活着的人则在滚滚烟尘中奔跑、哀嚎。
    而他就站在城楼上，眼睁睁看着周军蜂拥入城，占据每一条巷道，却无力回天。
    以绵延天际的血与火为幕景，那一抹剪影在身后拖出斜长黑沉，越显单薄。
    血……眼前翻腾着一片汹涌血红，无边无涯。戎马一生，征战百年，看似文质清瘦的双手沾满鲜血，就连灵魂也浸透了血液，敌人的、战友的，无语凝噎，伤痕累累。
    在世百年，他到底经历了多少次世事轮回，乾坤颠转？昔日并肩作战、相互依持的战友浑身浴血地战死在自己面前，死后也无法阖目；白发苍苍的老妪哭倒在马前，求他带回自己的独生子；亲手抚育大的王者厌恶功高震主的师长，将他驱赶放逐；一代又一代的君王在自己面前支着垂危浑浊的眼，将下一代君主托付给他，亲手将他推入一个又一个无法回首的轮回！
    多少年了啊……信任，依赖，托付，他经历了多少？遗弃，背叛，憎恶，他又承载了多少？独身一人站在红尘滚滚的世间，负重行走了那么久，回首看时，身边人来人去，到最后，却只有自己一个人。每晚夜幕下，万家灯火辉煌，可是，又有哪一盏灯是属于他的？
    立在庙堂高处，空受着“殷之太师”的称号，光芒从身前射过，然看似荣耀的背面，又有多少不为人知的阴暗？
    这三百年来，无数生死荣辱如箭般迎面掠过，昔时渴慕执戈上阵、裂地封侯的心便在这变更错综中逐渐冷却。看惯了生死离合，却看不惯执念意愿，那些为了守家卫国不惜捐躯奠基的执着意念，经过了时光淘洗后反而更加纯粹鲜明，如线绳般，穿越了百年时空，禁锢住他的心，牵扯着这在世身躯的一点一动——
    殷之太师，只不过是一个受意念牵绊的傀儡而已。
    他在浓烟中奔跑，所到之处，鲜血无穷无尽地流出。火舌一寸一寸舔舐上衣角，无数苍白的手臂从血与火深处伸展出，缠抱住四肢，要将他生生拖入红莲地狱。
    不……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他极力挣扎，向前探出手，明知不会有人出现，却仍不甘就此沉沦，万劫不复。如此僵持了好一会儿，他终是气力耗竭，被拽扯着、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血痕，一分一分向地狱深处坠去。
    结束了吗？也好，也好……
    他闭上眼，惨然一笑，放松了手，随即急速滑坠向烈焰深处——电光火石的一瞬，一只素白纤手乍然探出，死死握住他手腕，任凭烈火舔舐上发丝也不肯放松半分。
    “别放弃，千万别放弃！”
    他睁开眼，视野中映出一张熟悉的女子面容，宛如晨曦中摇曳绽放的雪白蔷薇。
    “夜儿……”
    他喃喃低语，大脑在那一刻痛如刀绞，前世今生的回忆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越是试图理顺，就越发头痛欲裂。光影混乱，重重过往交织在一起，连他自己都一阵恍惚，不知今夕何夕，而自己又是何身份。
    耳边却在这时响起一声断喝：“殷文，你给我听清楚：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没我的允许，你不准找死！听到了没有！”
    殷、文……
    好像有炸雷自顶心直贯而下，脑中轰地一响，纠缠在一起的过往继而分辨清明——过去二十九年的一切，夜夜受梦魇折磨的苦痛，索菲尔四年的不堪回首，以及……那三个月中的宁静祥和，点点滴滴都在脑中浮凸而起，如此鲜明，宛如发生在昨日。
    “夜儿……”
    神思仍有些恍惚，他却下意识反抓住那人手腕，用力之大，五根手指全部深陷肌肤，留下五个青紫印痕。
    不要走……不要再离开我！
    他抬起头，眼神是如此绝望而渴盼，好像溺水将亡的人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即便呛得奄奄一息，也不肯再度放手。
    被那样绝望的眼神震慑住，女子怔愣了几秒钟，随即探下左手，更加用力地将他往上拉：“我就在这儿！我再不会离开你了！所以……你也不准离开我！”
    再也不离开你了……
    她没有注意，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殷文眼底陡然有诡谲火光灼灼燃烧，亮如妖鬼。
    就在这片刻功夫，烈焰中隐隐传来惨绝人寰的泣嚎声，无数张苍白扭曲的面孔自火光深处浮现，眼眶空空洞洞，落在殷文身上时陡然绽出狠毒的光，苍白干枯的手腕如毒蛇一般缠扭上来，拖拽住殷文脚踝腰身，要将他生生拽回炼狱。
    “殷文！”
    察觉到手中重量倏尔加剧，林皓夜惊叫一声，左手加力拉住他，右手却松开，向上平翻——一道乌黑光华在掌心中凝聚成形，如一道幽冷闪电，陡然向下劈斩而落！
    “那是……”
    殷文眼瞳一凝，眼看着乌光所及之处，那些手臂如麦秆般纷纷折断，继而化成灰烬粉末簌簌坠落，消弭在烈焰深处。
    那道光……与他之前在秦皇陵和雪崩中所见的一模一样！
    他盯着重归于寂静的炼狱深处瞧了一会儿，又将视线重新移回女子面容，怔怔片刻，忽然抬手一撑，两人同时用力，顿时扑倒在一起，翻滚着远离了浓烟滚滚的烈火。
    火舌深处发出一阵惨烈凄厉的哀嚎声，一如夜枭哀啼，无数暗影在火光中滚涌挣扎，试图重返阳世，却无论如何无法摆脱烈火灼烧，最终化为簌簌灰烬，消失在烈焰深处。
    目睹这一切的林皓夜紧抿住唇，眼底有极为可怕的光在不住涌动：如果她刚才晚到一步，这个男子就会像那些怨灵一样坠入红莲地狱之中，永世不得超生？
    后怕的情绪迅速攫取住心脏，就像一只无形的手，捏的她喘不过气来。盯着那片渐渐向黑暗深处消退而去的火势，她只觉后背上有冷汗渗出，冷潮黏重，一如她此刻心境。
    “殷文……殷文你没事吧？”
    她颤抖着，用力扳过那个男子的身体，想要确定他是否安好——然而触手处竟是一片僵冷，就像……就像他已经死去多时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