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局谋  第二百六十五章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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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苏氏女入宫,梅伯炮烙、王后被废,数以百计的性命在宫中消匿无踪,文武百官敢怒不敢言,忠言直谏的都被处以酷刑,奸佞小人反倒居于高位,阿谀奉主。
    温恭朝夕……先王在天之灵若见到这般气象,只怕要以头抢地,仰天长哭一场!
    他挑起嘴角,浮出一抹冰冷笑意,最后瞥了眼太庙如凤翼平展的巍峨檐角,拂袖而去。
    这一日他本想抽空去觐见纣王,不料为着征丁田垦一事,他在相府直留到傍晚方始回城。一到府邸便找来张奎,确认禁城安全,得知今日并无意外发生,简单交代了几项事宜,便徒步出府而去。
    这两年来因着敛税沉重,政务腐化,越来越多的人口外流出关,无法按照原有名册垦田、赋税与征军。为今之计唯有先传令各关卡堵截流民,在自京畿近郊向外编查名户。
    原先五关守备事宜是由镇国武成王黄飞虎负责。可自武成王叛走西岐之后,相关调任安排便移交到太师府由他全权处置。
    武成王……
    一念及此,他陡然站住脚,眉目间掠过一丝沉痛之色——
    连这三代赤忠的国之柱石都被妖邪逼走,难道殷商六百年基业,便要毁于一旦?!
    此时日影西斜,暮霭沉沉,卷檐下挂起盏盏风灯,在身后拖出逶迤深黑的浓影。夜雾弥漫,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深浓,直至完全遮掩住通往内宫的长廊甬道,终至完全迷失路径,仿如梦境般载沉、载浮。
    他并不是一个耽于过往的人,只是眼前情境太过虚缈深幽,很容易勾挑起他对往事的回忆——
    百多年前因战乱而遭毁弃的家园,父母家人的尸体,焦黑的土地,晚风中送来硝烟和血腥混杂的气味,残垣断椽倒在地上,仍在哔哔啵啵地烧着……
    一幕幕画面,沉痛而惨不忍睹,就像烧红的烙铁,一点一滴蚀透骨子,烙印下毕生难忘的刻痕!
    之后……就是那一段行军生涯的青荒岁月,依旧充斥着烽火硝烟,然而此刻回想起,却如此宁静安逸,已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他也曾有过梦想,平凡如一介武将所能遥想的极致:披犀甲、操长戈、领将印,统六军之师,执干戈以卫社稷;更甚者,有朝一日能为国驰骋疆场,建功立业,裂地封侯……
    或许,还有更多的期待吧?望着身边粲然笑颜,那一点心愿就如春日原野,绿意遍生,直至无边无垠,远与天涯相接——
    如果……能与她一起,无论是驰骋沙场、卫国征战,或是其他……
    可惜,早在他意识到这点心愿前,他已永远失去与她并肩驰行的机会。
    或者,正是因为这一点荧荧不灭、不绝如缕的心念,才注定他之后的因缘际遇——远超出他少时构想,超越一己功业、身家性命的考量,生命格局扩展至无从想象的广阔维度,以自身血肉之躯支撑起绵延三百年之久的历史时代!
    辅弼殷朝三百年的时光,他不是没想过,如若没有当初那段涩苦欲绝的恋慕,也许他的人生会全然变成另一番景象,也许……他已隐出世外,再不用顾念朝中复杂错综的人事时局。
    也许,这便是命中注定……注定要借由那人之手,亲自交托给他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当他一路行来,历尽沧桑坎坷后才发现,原来现实远比梦想走出的更远……
    当他从思绪迷离中清醒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走到太庙之前,数百座牌坊重重林立,虽然历经风霜侵蚀,却仍不失肃穆凝重。
    太庙是由高祖武丁督造建立,为祀祭殷商历代先祖与歆神之地。出于对母后孺慕之情,武丁对祀祭之事格外重视,不仅铸造大量青铜礼器供奉先祖,更以祀祭周规制定历法,并将其定为仪礼规制,令历代殷王得以循行。
    作为京畿禁城最为神圣的地方,此地从来只有皇族和巫祝能够进入。然而自纣王终日耽于宴饮享乐,无暇他顾,使得这祭祀先祖之地呈现破落塌败之象。连今日的祭祀典礼,都托病不来,只是交给他这个外臣全权处置。
    其实,他今日本不想来——他对向神求祷的说法一贯不屑,所谓神祇只会坐享人间祭祀,于人世冷暖不屑一顾。更有甚者,自命为人间主宰,以一己之喜恶随意操纵世代兴衰更替,正是祸乱人世的根源!
    然而,那是纣王的旨意,他无法驳斥,何况太庙中受祭祀供奉的还有历代先王……都是这漫漫三百年,他一手教出、辅弼上位的孩子。
    行至太庙门前,门上朱漆败落,横栓早已朽烂大半。他很轻易便将其拧断,闪身而入——
    因着晨间刚行过祭祀之礼,庙内也有打扫。然而祀官被妲己诛杀大半,平日里无人主持,庙中积灰已厚,借助昏斜月光,隐隐可见无数灰尘粉末在虚空中静谧纷翻。
    饶是日间已经来过,可此刻人迹尽去,衰朽颓败之意越发明显,于角落中透出破败陈腐的气息,似是连那些青铜礼器都在微微颤抖。
    指尖摩挲过青铜鼎上以朱砂书成的铭文,他的侧脸隐在黑暗中,无人能看清那一抹若有若无的怅惘神情。直到门口响起与四周静谧格格不入的诡异异动时,他才骤然回头,蹙眉看向木门后那个悚动颤抖的黑影。
    “你是……闻、仲?”
    那人抖索着开口,身体剧烈颤晃,像站不住脚似的走近。当他步入昏黄月光时,他终于看清那人相貌——
    “纣王?!”
    他蹙起眉头,看不惯来人那副狂悖模样,声色严峻:“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话其实问得反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正是他太师闻仲。只是纣王神智昏沉,无心追究这些,只是捂着头,额上沁出点点细汗:“我为什么会在这儿……为什么在这儿……”
    闻到他身上那股浓重的酒气,闻仲皱眉更深,冷冷:“陛下,你喝醉了。”
    “……喝醉?醉,罪……”
    纣王喃喃低语,忽然仰头大笑,手足乱颤,状似癫狂:“是啊,是啊,我是有罪!残害忠良,祸乱朝纲,焉能无罪!”
    他霍地停住笑声,恶狠狠地逼近几步,眼睛瞪得赤红:“可是,我又能如何?依了你的心意,做得明君便罢;做不成,就被你这忠臣囚了、废了,我还能如何!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张狂,几乎笑出泪来,闻仲却静静站在原地,殊无怒意,只是觉得有一股阴冷寒意自心底泛起,缓缓袭遍全身,连指尖都冰凉如雪。
    许久,纣王终于安静下来,自他的沉默中感到一股彻骨惧意,喃喃:“闻仲……闻太师,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不骂我?你骂我啊!”
    他忽而连连后退,狂乱摇头,惊惶地扑出门去:“不,你别过来,别过来……妲己,妲己你在哪儿?你快来救我,快来救我啊——”
    状如疯癫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唯有那凄厉惊惶的长呼声划破夜幕,惊动无数夜枭振翅高飞,吱呀哀啼。
    闻仲还是没有动,一阵夜风削面而过,静夜寒凉沁入体内,一分分渗透血脉,最终与心脏同温。
    坚持了那么久,他从来没有后悔过,也未曾想有过什么回报——他只知道自己不愧对天地神鬼,不愧对身后万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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