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局谋 第二百六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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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文……你别吓我……”
她喃喃道,语音有些发颤,全身血液都逆向心脏流去,指尖冰冷如石,一遍又一遍抚摩他的面颊,希望下一他就能睁开眼睛。
这里……好安静啊。
没有光,没有风,没有时间,没有希望,她跪在粗砺的灰色原野上,伸手所触只有无边无尽的黑暗和冰冷,空虚、死寂,仿佛天地初开前的混沌,又似一切毁灭后的荒芜。
她抬起头,有些茫然地逡巡四顾:这个地方是如此安静,又如此寂寥,几乎能听到心脏跳动,以及血液奔流的声响。
是这样吗……这就是殷文午夜梦回,每每被梦魇惊醒前所看到的景象?
这样的死寂荒芜,只有他一个人在黑暗中沉沦,想要从红莲地狱中挣扎着重返阳世,触手所及却是一片虚无,毫无依凭之处。
难怪……难怪他的眼神总是如此绝望,又弥漫着一片晦暗沉寂,便如一个失了灵魂的偶人,空空洞洞,映不出半分光明——因为他的内心就是这般灰沉荒芜,仿佛长年冰封的荒漠,没有光线能照射透入。
“傻瓜……你这个傻瓜,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一直藏在心里,什么都不说,任由所有人误解你!”
如果……如果你早告诉我,我无论如何也会守住你,绝不会让你一个人沉沦入黑暗深渊!
她颤抖着握住那人冰冷僵硬的指尖,双手捧起,送到唇边辗转吻住——火热的唇瓣与冰凉手指相触碰,体温上的鲜明差异让她不觉打了个哆嗦,眼角骤然滑落一串泪水,一点一滴打落在他手背上。
然而下一刻,她就震惊地瞪大眼,手指一松,那只右手便颓然垂下——
有光……竟然有微弱的白光,从僵冷如死的男人身上透出!
“怎么会,这样……”
林皓夜深蹙眉头,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
在剑圣门下三年,她遍览籍册,其中不乏术法古卷,自然也读到过相关的记载,知道这是生魂离体的征兆,登时屏住呼吸,生怕一时不慎就会惊散那片柔光。
白光柔和如微微弥漫的雾气,越来越多地从殷文身上渗出,继而在虚空中流转、凝聚,宛如一片薄薄的云,在这个虚黑沉寂的扭曲空间中流动不息,映亮方寸之地。几番变化后,渐渐凝结成一个男子形貌,五官英挺,眉目宛然,与殷文并无二致——
然,那双眼眸却是冷峻而威严,有着天的广袤与海的威严,熟悉又陌生。
她盯着那双眼微微怔忡,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你是……闻仲?”
殷太师,闻仲……他的前世,也是他今生所有苦难沉痛的根源。对着这个男人,她只觉心里如同倒了五味瓶,不知是苦是涩,该恨该怜。
那双冷峻威严的冰蓝眸子凝注于她面上,毫不转瞬地盯了一会儿,渐渐变得柔和,开口,低沉的声音极其遥远,似是自天地尽头传来,又近在咫尺,仿佛就在耳边缓缓吐息——
“……谢谢。”
“谢谢你……陪在他身边,不离不弃。”
谢谢……林皓夜咬紧嘴唇:她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吃了那么多苦头,可不只是为了一句“谢谢”!
“我不要你谢……”
她低声道,即便在如此威严的目光注视下,也不肯折去那根傲骨。
“我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我自己——我喜欢他,所以我愿意这么做,与其他人无关,更不必你替他道谢!”
听到她的回答,殷文……不,应该是闻仲,眼神有些幽黯,随即释然一笑:“是了……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能陪在他身边。”
他探出右手,虚光凝聚的手掌穿越过虚黑扭曲的时空,试探着抚过她散乱垂下的鬓发,轻柔理顺——林皓夜顿觉似有清风在这个死寂暗沉的空间中盘旋而起,轻柔擦过面颊,在肌肤上印下一抹清凉悸动。
她下意识抬起手,想要拉住那一片虚光,然而探手的瞬间,那片光骤然消散开,化为无数流星,从手指缝隙间迅速流逝。
“殷文!”
白光流逝的瞬间,她脱口低呼,心里骤然空落,升腾起一丝丝隐秘的恐惧,就像有某样极为珍贵的东西从生命中抽离。
“你放心,他不会离开你的。”
仿佛看出她心里的恐惧,那人了然一笑,眼底似是化开一层坚冰,泛起异常柔亮的光。
“他几次三番从生死边缘支持下来,只是为了留住性命再见你一面,而今夙愿得偿,他绝不甘愿就此离你而去。”
也就是说……殷文没有死?
狂烈的欣喜呼啸着席卷了心脏,那个瞬间,她再无法用理智和冷静抑制住自己的情绪,连眉角眼梢都浸润在笑意中,宛如骄阳下盛开正艳的雪白蔷薇。
他没事……真好,真好!
许是她流露出的欣喜之色太过明显,闻仲没有说下去,只是若有所思地凝视她的面庞——
原来……让“他”动心的,是这样一个女子。
完全不介意“他”的身世和来历,全心全意陪伴在他身边,却无任何求取,只是想看到他安好无事。
难怪……难怪。
在他沉默的同时,林皓夜也从欣喜若狂中回过神来,情绪逐渐冷静,目光变得冷亮而锐利。
这个人……蛰伏在殷文神识中那么久,为什么会选择在这个时候现身露面?
她思索了一遍,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脱口道:“你……还没有忘记吗?”
忘记……忘记什么?
她没有说完,闻仲却明白她的意思:灭国之恨,亡国之耻,深深刻印在骨子里,即便是时隔三千多年、转世重生的今日,也无法淡忘半分。
他低垂下眉目,沉静道:“那……你能忘了吗?”
听他如此反问,林皓夜顿时有种搬了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善良悲悯的人,从来不是,否则当年南疆密宫中,也不会受邪术侵蚀,以致连累雪莱师傅精血耗竭、险些丧命。
这份倔强和执拗,两年前如是,两年后亦未改变分毫。
然而,就在她要脱口回答的瞬间,雪莱师傅浑身是血倒在怀中的景象如闪电般从脑中掠过,嘴唇颤了颤,到了舌尖的话便不由一顿,沉默了几秒钟,死死咬住牙关——
“我不能忘……可是,死了的人再重要,也比不过活着的人——如果要以我身边的人为代价来熄灭仇恨之火,那……我宁愿放弃仇恨!”
最后一个字,她几乎是一字一顿从齿缝间硬生生咬出,每个字都带着咝咝冷气,宛如切金断玉。
以她的倔强执拗,说出这样的话,已经是隐忍到极致。
闻仲神色微怔,在她说完后迟迟没有开口,陷入良久的沉默中。
死了的人再重要,也比不过活着的人……这句话说来简单,但要当真做到,又谈何容易。
然而,难做到……并不是不去尝试的理由。
他默然一会儿,忽然低低笑了起来。
“以后……别再这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身为女子,气性太硬,吃亏受苦的只是你自己。”
他缓缓道来,竟是一派长者叮咛心爱后辈的口吻,每个字都带着语重心长的关切意味,让林皓夜即便不爽也不好顶撞反驳,只能含糊不清地嘟哝道:“我自己乐意……”
男子听得清楚,不禁哑然失笑,虚光凝结成的身形在黑沉虚空中一阵动摇涣散,似是水面泛起层层涟漪,便要就此消散。
林皓夜心头一震,低呼:“你先别走……”
男人回头看了她一眼,神色恍惚而温柔,宛如梦呓:“我不会离开的……其实,他很幸运,能遇见你。”
幸运?
如果他指的是那三个月的相伴左右,不离不弃,那么自己又何尝不幸运?她并不是一个全心付出、不求回报的人,她要的回报比任何实质性利益更为难得贵重——世间之大,除了殷文,又有几人能毫无芥蒂地接受一个曾为厉鬼的女子?
他们有着相似的因果,所以能互相理解,互相扶持,宛如涸辙之鲋……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也许,这正是他们在茫茫世间遇到彼此的根由所在吧?
林皓夜侧一侧头,微微笑道:“他很幸运……那么你呢?你难道不就是他吗?”
虚光凝结成的男子微一怔愣,随即浮起一丝笑意:“是,你说的很对。”
他闭上眼,身形陡然一震,继而迅速消散开,如万点流萤在黑暗中熠熠流动,在她发间轻盈穿梭,宛然环绕三匝后,呼啸着擦肩而过,重新落回殷文眉心,如冰雪消融般渗入肌理,隐没不见。
当所有流萤都回到殷文身体中时,男人的身体重新变得温暖而柔软,手腕脉搏由弱变强,逐渐沉稳有力。
探到他颈项上微微抽动的血脉,林皓夜长出一口气,将那人扳入怀中,右手五指与其左掌相握,每一寸肌肤都严丝合缝,不留一点空隙。
他们两个是如此的相似,都曾遭天地背弃,都曾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都背负着累累血债、却仍坚持着最后一点骄傲,不肯悔改。
但她比他幸运,在濒临万劫不复的境地时遇见当代剑圣,收入门下——那个清绝出尘的男子用恩德、用仁善压制住她所有的邪念,将她生生拉回正途!
开始时,她对这种引导嗤之以鼻,即便现在也未必完全认可。但她深知一点,如果没有师傅的及时插手,她早已因杀孽过重而万劫不复。
而殷文……他没有她这般幸运,吃的苦头也远比她大得多。
在世人眼中,他是穷凶极恶的杀人凶手,是试图逆转天命、阻碍历史进程而为天所弃的罪人,即便粉身碎骨、魂飞魄散也是他应得的惩罚。但他的痛苦,他的坚忍,他的痛苦无奈挣扎,却只有她一个人见到。
不论最初的因果是什么,不论他们曾经犯下怎样不可饶恕的罪孽,至少此时此刻,他们都在彼此身旁,互相扶持、互相安慰——
即便为天所弃,众叛亲离,至少,他们还有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