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我便退房出城，仍在郊外无人处换上男装，整好装束，复进城来，信步向贵宾楼走去。
    贵宾楼高大宽阔，装饰华丽。不仅有散座、雅间，后面的花园里假山怪石，错落有致，小桥流水，曲径通幽，中间散落着几幢独立的小楼，每个小楼都有一个相应的名字，守卫森严。那是只有特别尊贵的客人才能享用的包间，自然不是我们寻常人等轻易能接近的。
    贵宾楼的掌柜姓李，虽然只是掌柜，但也气度不凡，说话简单利落。价钱是早已谈好的，二两银子一天，“招标”的银两我抽一成。
    我在贵宾楼说的是《神雕侠侣》，这部书我说过，但是我特别喜欢。我已放出风声，说完这部书后将结束我的说书生涯，拒绝了许多前来邀请的老板。这一招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得知再也不容易听到我说的书了，那些慕名而来的人几乎挤满了贵宾楼。
    我在吉祥巷看了一处房产，这处房子正是李掌柜给我推荐的，地段好，闹中取静，房屋用料上乘，宽敞明亮，甚合我意。只是看房人说主人出门倘未回京，只等主人一回来，便交钱订约。
    几乎每天都有人在我说书后遣人来请，希望与我单独说话。我事先就跟李掌柜说好，这类要求一律请他帮忙拒绝。汤国盛行男风，尤以宁安为盛，皆因当今皇帝置后宫三千佳丽不顾，单宠男侍蓝炅，于是上行下效，各地官员更是四处搜寻男色，作为贿赂送给上司或作为礼物赠予他人。一路上我已多次受到这种骚扰，不胜其烦，这也是我厌倦抛头露面说书的一个原因。
    好在贵宾楼的老板估计后台挺硬，我跟掌柜的提出不单独见客的要求后这类的骚扰就完全没有了。但这一日，李掌柜将我请到后堂，将一张名贴递给我看。
    “在下知道云公子不喜应酬，故这些天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富户巨贾，我都一一拒绝了。只是这位曹衍孟曹大人乃是曹丞相的二公子，现官任禁卫军统领，官居一品，又是在下的姑丈。今日他请朋友在沁芳园小聚，让在下务必请云公子过去小座一会儿，为此，还请云公子赏在下个薄面……”李掌柜话说得客气，语气却是不容置
    怪不得李掌柜年纪轻轻，竟能将贵宾楼上上下下打点得顺畅自如，原来背后竟有这么大一座靠山！曹丞相虽已辞官，但门生众多，势力仍不可小觑。顾不得理顺他们的亲戚关系，我已皱着眉为自己担心起来。不来则己，一来要命啊！
    “在下区区一个说书人，怎配和曹统领这样的朝廷栋梁说话？况且云某粗鄙不懂礼数，得罪了曹统领反而不美……”
    “云公子，曹统领既诚心相邀，”他举起手中名贴，语气阴森，“你不去只怕更不美。”
    我立即点头如啄米，“是是是！是在下考虑不周！”
    李掌柜脸上浮起一丝笑意：“云公子能体谅在下就好。来人，将云公子带到沁芳园雅座。”
    一路走，我一路思量。此去只怕是凶多吉少，因此，边走眼睛边骨碌碌向四下打量，心里忍不住哀叹一声。究竟是去见曹衍孟安全还是逃跑之后被李掌柜抓回来安全？为什么我总是被逼得到哪里都是逃呢？
    思量间，沁芳园也到了，带路来的小厮替我拉开门，朝里面禀报：“云公子到了。”便让过一边。我只得硬着头发走进去，只听见里面几个人的说话声，顾不上抬头打量，先躬腰拱手：“云自在见过各位大人。”
    “云公子请坐，”在座中的一人朗声道：“今日我与朋友在此小聚，不论身份，公子不要拘谨。”
    我抬头向他望去，说话的人四十多岁年纪，身形魁梧，面色微黑，估计就是曹衍孟曹领统了。他身边的女伴，正是贵宾楼的弄月姑娘。
    贵宾楼里有一群清倌人，其中尤以吟风、弄月、如花、似月四人为其中翘楚。她们个个有闭月羞花之容，沉鱼落雁之貌，更兼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是贵宾楼精心调教出来的，不只是多金便能请得动的。如今，曹衍孟都只能得排名第二的弄月相陪，那排名第一的吟风又在谁身边呢？
    我走到曹衍孟身边坐下，他们正围着桌子掷骰子，各人面前放着一叠银票，有厚有薄。
    “看来还是曹统领面子大，请动了云公子。”坐在曹衍孟下手的一个五十来岁的胖男人色迷迷地觑着我，暗地里过来拉我的手。我如被蛇咬一般缩回来，顿时惹得一阵大笑。我趁机抬头向屋里的人打量。
    除了曹衍孟和刚才摸我手的男人，在座的还有一位脸色红红的三四十岁的男人，他正放肆地大笑，陪在他身边的是如花；坐在曹衍孟对面的一个男人，贵宾楼的吟风姑娘正陪在他身边。别人都在笑，只有他不动声色，我不禁仔细看了他两眼，他也正用凛利的眼神看着我。
    天哪，是沈轻鸿！我的心跳漏了半拍。
    他的脸上多了些风霜的痕迹，眉头有一条皱纹竖下来，给整张刚毅英俊的脸上凭添了几丝忧郁之色，眼中也多了些落漠，少了些生气。坐在桌边的他，不再是初见时天神一样的威武，却更让我心疼。
    他的嘴边浮出一丝冷笑，看来，他想起来我是谁了。
    我冲他眨眨眼，微微一笑。心里暗道：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遇见你，沈将军。
    “云公子，你还是坐到沈将军身边去吧，省得眉来眼去。”那个红脸男人笑过之后，又说了一句自以为高明的笑话，我连忙绕过他们，真坐到了沈轻鸿身边，趁坐下的时候靠近他的耳边轻声说：“沈将军救我！”不知他听到了没有。
    抬头正面对曹衍孟，他的脸色似乎有些不悦，瞪了红脸一眼，红脸的脸立刻涨得像猪肝。我一看这情势不好，又从沈轻鸿身边站起来，绕过他们坐到曹衍孟身边，他们反而被我的举动逗笑了，曹衍孟笑道：“你还是坐到沈将军身边吧，他是我们今天的贵客。”
    我又跑回沈轻鸿身边，四个姑娘瞧着我跑来跑去，笑得乐不可支。
    “沈将军左拥右抱，现在总该时来运转了。”刚才提出那个倒霉建议的红脸此刻脸色终于恢复了正常，手捏着骰子道：“那咱们再来？”
    “沈某向来不惯玩这个，输得心服口服，各位大人继续玩，沈某不奉陪了。”说罢，真的坐到了一边。
    “既然沈将军不玩了，那咱们玩又有什么意思？不如撤了这个，让吟风吹一套曲子，咱们说说话如何？”曹衍孟似乎很巴结沈轻鸿，他一言既出，那两个陪客又岂有反驳之理？于是撤了牌桌，散了座，另上了热茶细点。吟风取出琴，细细抚来。
    趁琴声盖耳，我靠近沈轻鸿，轻声说：“沈将军还记得我吗？”
    他瞥了我一眼，淡淡地说：“你倒有些本事。”
    “沈将军曾救过在下一命，未及报答，时刻感念。今日再遇将军，一客不烦二主，还请将军再施援手，自在以后定当报答！”
    他终于回头认真看了我一眼，似乎没见过我这样的，又似乎在估量事情的真假。过了半响，不动声色地说：“怎么救你？”
    我的眼角瞄到曹衍孟，他正在看这边看。“沈将军只需对我多笑，走时带我一起走。”
    他就真的对我笑了一笑，我及时的回了一笑。笑毕，他便又转过头，似乎对吟风的琴很感兴趣，对我不理不睬。
    “云公子是哪里人？”姓曹的问我。
    一路上问我这个问题的太多了，我早已编好了一套说辞：“在下本是泸州人。”
    “泸州？可是前些年发生过大瘟疫的泸州？”
    “正是。在下当时被父母送到的陵阳外祖父家里，因此逃过瘟疫。”
    “哦。”曹衍孟说：“公子想在宁安置房产，是打算在此长住了？”
    我心里一惊，这只老狐狸连我想在宁安买房都知道了，看来今日来请我并非偶然。
    “在下四海为家，先看看罢了。”
    猪肝脸站起来，向我使个眼色，示意我跟他出去。什么意思？我望向沈轻鸿，他根本不看我。只好站起来，跟着猪肝脸往外走。
    猪肝脸带着我走出房，走了几步，站到花树旁，对我说：“云公子是个知情识趣的人，有些事不用老夫多嘴。曹大人命老夫向公子传话，只要公子答应，吉祥街的那处房子就算是送给公子的见面礼。公子意下如何？”
    “无功怎好受禄？在下当不起这样厚礼。”我忙推辞，心里直想吐。
    “云公子是个聪明人，沈将军今天是曹统领的贵客，不近女色，今天似乎与公子特别投缘。沈将军年轻英俊，又是朝廷支柱，云公子还有什么挑剔的？”他劝道。
    原来是沈轻鸿！我舒了一口气，笑道：“倒不是在下不肯，只是沈将军气宇轩昂，岂能看得上云某这样的猥亵人物，在下还是不要自讨没趣了！”
    “公子不可妄自菲薄，若非公子清高，早不知有多显贵。”他斜觑着我，“依老夫看来，云公子比圣上身边的蓝应侍也不遑多让。有了曹大人的照顾，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公子，好机会不容错过啊。”
    事到如今，再推辞反倒不好：“愿听曹大人安排。”
    “公子真是个爽快人！”猪肝脸笑起来，携我的手边走边说：“公子他日发达了，不要忘了御史老张啊！”
    “岂敢，张大人说笑了，在下还要仰仗大人提携。”我恨不得摔掉他的咸猪手，面上却笑意盈盈，与他一同走进去，仍坐在沈轻鸿旁边。
    吟风一曲弹完，沈轻鸿就起身告辞。曹衍孟三人将他送至门口，我站到他身边轻轻拉住了他的手，他似乎受了一惊，不动声色地抽出来，同曹衍孟客气几句，翻身上了马。
    “沈将军留步！”张御史拉皮条拉到底，上前在沈轻鸿耳边说了什么，说得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我正眼巴巴地望着他。但是，他还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