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陆点伍卷【私生活片段】 第二十三章、光源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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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衣骑士的速度很明显减慢了,两辆重机的差距愈来愈大。黑衣骑士施展出神乎其技的压车技术、压得几乎和地面相贴,利落地拐过一个角度刁钻的大弯。
「日向君,加油啊!」随侍在老人身旁、脸上带疤的中年维修人员衔着长烟管,提高嗓门音量、笑着大喊。
「佑圭,要是再不加把劲的话,你就要输掉啰!」两名赛车女郎都在合力替蓝衣骑士打气;包括旁边一名人妖男子。
人妖男名为上杉泰作(うえすぎたいさく),是个洋人;也是一名货真价实、彻头彻尾的同性恋者。然而,他的脑筋非常灵活、心思细腻,全权负责赛车场内所有的大小业务。热衷于锻炼身体、最大的兴趣也是锻炼身体,练得肌肉扎实、线条分明,却又不像健美先生那样过度得令人作呕;是美丽得相当中庸、恰到好处的线条——应该这么形容吗?同时,他的男人味很重、体毛浓密得像头未开化的猩猩,比一般男人还要更像个男人;只是喜欢乱开玩笑、和故意装娘娘腔,然后欣赏什么人「意欲呕吐」的反应……他这项有点特殊的兴趣总是教人不敢恭维。最喜欢的场所是健身房;船越赛车场内设置了几间供车手锻炼体能用的重训室,他老兄最常泡在那里、没事就往那地方钻。
此外,他也是个爱取日本名字、日语流利、喜爱日本文化和各种古物的洋人;之所以会想用「上杉」这个姓,是因为据说战国大名上杉谦信是位「美男子」。基本上,在这间赛车场里、不论是本国人或外国人,除了自身的母语之外,大部份的共通点就是会讲日语,起码要喜欢日本;这是基本的条件。
第一次见面,性格有点热情的上杉泰作就直接喊了『小守』——并且劈头就被名字的主人怒目相向、外加恶言相对。
『……不要叫我的名字,否则我就剁碎你的脑壳。走开,人妖。』除了口头攻击以外,准备挥出去的手刀更是已经箭在弦上。
『哎呀、是只可爱的小刺猬呢!』故作忸怩样态的男子丝毫不愠火,反而翘起莲花指、笑着对船越老人说道。后者也乐得哈哈大笑。
『他妈的,谁可爱!』黑河守暴跳如雷地怒斥回去;俨然像一座正在喷发的小火山。『混蛋!死臭老头,不准笑!』
『谁答腔就是在说谁啰——』
『混帐东西!我杀了你!』
『哎呀!人家好害怕——』这名高头大马的外国人一手插着腰、一手竖起了食指,在她眼前左右摇晃。『妳这样不行的哦!对待来自不同国家的人要更友善点才行啊!否则不就有违你们礼仪之邦的称号吗?』
『哼!我从来就没看过有日语说得这么溜的老外。』口齿清晰流利便罢,甚至还操着标准的关西腔口音。
『妳不知道的事情可多着呢!且让人家给妳娓娓道来……亲爱的宝贝。』严格来说,「亲爱的」和「宝贝」并不具任何意义,这只是这位个性稍微外放了些的洋人的发语词或口头禅罢了。
『亲……不要那样叫我!恶心!找死!』
不过,由于上杉泰作除了偶尔会在口头上调侃她与开开玩笑以外,就不曾出现任何实际踰矩的行为;大体上,他的态度是既客气又尊重的——并不像金色小春那样,初次见面便作出扑向她的豪放举止搭配飘满粉色小花和泡泡的背景。因此黑河也并不怎么将对方是同性恋这点放在心上。既然是男同性恋者,就表示绝对不会对她有意思;和小春那个假同性恋也不一样。
「黑河君的速度还是那么快!我都要爱上她了——」
「咦?难道泰作要转变成异性恋了吗?」
「如果是为了黑河君的话,人家可以哦!」上杉泰作开心得简直要在原地转圈圈跳起舞来。
大概是受到这句话的「诅咒」之故——就在黑衣骑士预备冲过终点线之际,忽然发生了意外。
黑色重机的龙头晃了几下、似乎失去了平衡。
说时迟那时快,零点零零零几秒钟后,黑衣骑士连人带车滑倒在地、还弹跳了几下,发出撞击和摩擦等不祥的声响。
「呜哇!黑河君!」船越梢和武田潮同时惊叫几声,连忙跑过去察看状况。
黑衣骑士和黑色重机分离,倒在离车子几公尺外的地方。
「靠……痛死了……」
尽管穿着厚重坚韧的防摔衣裤与防护装备,在与地面碰撞的那一瞬间仍然不可避免地会产生疼痛感。虽然在飞出去的时候,下意识做出了护身倒法用以降低受创程度,但是在那种滚得停不住的状况下,并没有发挥出太大的效果;上胸、手臂和腿脚等各部位都撞到了重机车身,摔到地面的肩膀不晓得有没有挫伤,侧腹好像也在痛。还没痊愈的左手又开始发疼,大概是在接触地面的剎那间加重伤势了。
此时此刻,才真正意识到健康的身体多么重要、是一切的根本。
一静下来,才发觉全身上下都痛得要命,从左痛到右、从头痛到脚,反复痛来痛去;总而言之,没有不痛的地方。好像被疼痛之神或疫病神或衰神附身了一样。
……混蛋东西。忍不住在心里咒骂着,黑河翻了个身、呈朝天仰躺的姿势。她举高右手,将全罩式安全帽的挡风遮盖往上移。
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蔚蓝苍穹。
「天空好蓝,真清澈……」
晴朗澄澈的辽阔蓝天比人工打造成的蓝宝石更美丽耀眼。看起来有点半透明。
还记得第一次来……不长眼地闯入这间赛车场时,也是连人带车摔了一大跤。当时黑泽先生也在场,是特地赶来救她的;结果一来就吃了船越老人一发子弹。
黑河吓了一大跳、想上前察看对方状况,但是还没跨出第一步就立刻仆街倒地。
『小鬼,妳会骑车吗?』老人盯着趴在地上挣扎、试图起身的年轻女孩,突然发问。
『船越先生,她还未成年……』黑泽跪下双膝,用双手使劲按住中枪的腹部。出血量愈来愈多,将浅色的衬衫染成大片红色,他的脸色也益发苍白如纸。
『废话、老子当然知道。胆敢闯进这地方,不管是什么原因、什么身分、哪种国籍、男女老少,老子都等同视之,很公平。』船越老人坐在轮椅上,用枪口压住中年男子的头、把他制伏在地。『小鬼,看到停在门口的重机了吗?那辆黑色的、钥匙还插在上面。去、去车道上绕几圈,否则老子就在这家伙的脑袋上开几个洞。』
……提出这种要求到底有什么意义?
黑泽半张着嘴、还想再说些什么,随即见年轻女孩撑起伤痕累累的身躯,拖着负伤的一只脚、一跛一拐地走向黑色的重型机车。
『阿守,妳等……』
鞭炮声骤然炸响,一颗子弹打在他脚边的水泥地面、产生了几条裂痕。
『闭嘴、给老子安静些!』老人无声地指示应该是另一位左右手的部下,协助双手暂废的黑河戴起安全帽。因为他最得力的「第一心腹」已经因伤重而退场。
由于某些机缘而认识船越老人的黑泽了解其性格——无论属于哪种性质、交易的商品又为何;作为一名生意人,老人的态度向来是认真的,绝对说到作到。
那时候,雨势滂沱惊人,能见度低得连两公尺以外的景物也看不见。硕大的雨滴威力有如冰雹、打在身上痛不欲生;伤口也痛得导致精神无法集中,尤其是指关节尽数骨折的双手几乎握不住龙头把手。结果在过弯的时候,支撑不住的意志终于因为失血过度开始涣散、刚好轮胎又打滑,于是摔了个结结实实。所有的撞伤、挫伤以及骨折和内出血再加上腿部的枪伤等里外伤势林林总总全部加起来,让她住了几个月的院。幸亏蒙受全罩式安全帽庇护的头部安然无恙,颈椎也没受到太严重的创伤。那时候,接到消息而差点被吓坏的远山夫妻还特地带着年幼的独生子去探望她。
听说昏迷了好几天,还以为会就那样死去。能够恢复到像现在这种活蹦乱跳的样子、似乎没留下任何后遗症,简直只能用「奇迹」这字眼来形容。
其实是真的有寻死的念头……应该吧。
虽说即使不这么做,或许那一天也很快就会到来了。就如同英年早逝的父亲一样。据说祖父、曾祖父、高祖父……这些家伙去世的时候也很年轻。
想过不下数百千万次……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去、死去的原因是什么、会是怎样的死法、死的过程又是如何、死去的那一瞬间会不会感到疼痛、听说灵魂离开躯体时会产生强烈的痛楚、死后的世界是怎样的景象……真的会出现三途之川、赛河原和彼岸花那些东西吗……
是自从那次之后……她对黑泽先生就更怀着崇敬的心态了吧。起码是会愿意听进对方意见和建议的程度。
×
当时,由于亲眼目睹活人在面前死去,让年纪尚轻的黑河守内心受到了很强烈的冲击。有一阵子过得宛如行尸走肉,大脑彷佛暂时停止了运作,无法正常开口说话、听人说话、与人对话、理解话语的内容。
脑子里总会不断想象着——正在和自己交谈的这个人,会不会在下一秒也从自己眼前消失,想象得无法自拔。甚至有段时间惧怕着烟火、鞭炮——对那些听起来彷佛枪击声的东西产生心理障碍。在就读短大的期间,黑河守从没参加过夏日祭典、玩过烟火、观赏过烟火大会;无论三船夫妻或远山夫妻如何相邀,都拒绝赴约;就连过年时家家户户施放的鞭炮,也总是避得远远的。尽管如此,她却持续着练习射击这项技能,练到驾轻就熟的地步;闭着眼睛也能捕捉到标靶的位置。
在使用枪械射击目标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将这种鞭炮似的声响植入进脑海里;当听见鞭炮声时,便会在下意识中转换两种物体形象。
一边恐惧着这种声音,一边却又习惯着这种声音。枪械子弹能杀伤生物,以火药为成分的烟火鞭炮也能炸伤生物;伤势严重一点的话,很可能会导致死亡。
——其实是殊途同归的东西吧。不管是扣下扳机亦或抬头仰望满天的璀璨烟花时,黑河心里总会作如是想。
听久了这种声音,也差不多该习惯了;只不过,有的时候声音响得太过突然,还是会不小心被吓着。就像之前那些人在保健室里施放拉炮一样。
在住院养伤的期间,多亏有远山金太郎在身边。
黑河想自己大概是陷入了封闭状态——根据周遭人的感想和看法。无论是接受检查或治疗的时候,一直都是面无表情的死模样。不得不吃东西时,咀嚼和咽下的节奏也规律得有如机械一般,食之无味、连吃了什么东西都不知道,护士送来什么就吃什么……应该没有吃进什么奇怪的东西吧?反正已经来不及了。然后,按表操课,固定时间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其实她也不晓得自己正在做什么,宛如丧失记忆了一样、脑里不存在丝毫关于那段时间的印象,像个玩偶似地任人摆布。
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感觉不到,品尝不到食物的滋味,无法言语。
唯一不顾阻碍冲进耳朵里的,就只有小少年的呼唤声。没办法,耳朵不像眼睛具有眼睑这种构造,一闭上、就断绝了视觉功能。
『——等妳全部康复了以后,我们就去打网球!说好了哦!』
网球?
那是什么?
啊……对了。
是球。球场;球拍。
隔着一层网子,两个人拿着球拍,把球打来打去的、运动……
我会那种东西吗?
她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却只映入一片血腥。一片凝结成血块的黑色固体。
打碎人体骨骼的触感还残留在手上。挥之不去。
从起初的坚硬,到后来变得有如海绵一般柔软的过程。
然而,却没有丝毫接触海绵时那般的舒服感;有的,只是恶心——无穷无尽的恶心。
恶心得想吐。
恶心的感觉让五感全数丧失。
午夜梦回,反复做着相同的梦;伤害着什么人的梦。
我……
我会什么?
我会……搏击、射击、驾驶交通工具……
我会打网球吗?
那好像是很高档、很高级的运动……和我一点都不适合。和这么粗俗又低俗的我。
不需要那种无法作为保护技能的东西。
不需要。不会也没关系。
我不要没用的东西,不要对自己没有帮助的东西。
『阿守!妳听见了吗!我们要一起去打网球!妳答应过我的!只有妳才当得了我的对手!』
小少年的大嗓门持续在耳边喧闹。是相当稚嫩的嗓音。感觉应该是个可爱的孩子。
吵死了……究竟是哪个浑蛋……难道我存在的目的就只是为了当你的对手吗?
『阿守,快醒来!睁开眼睛!』
烦死了……不要吵,滚开……
不要叫我的名字。
『阿守!不要死掉啦!』
音量愈来愈高亢、情绪愈来愈焦急。
混蛋……这是哪个天杀的家伙,谁会死掉……不要乱诅咒人……
不要叫我的名字。我讨厌这个名字。
明明就守不住任何东西,为什么还……
除了声音以外,感觉似乎也正不断被摇晃。
『阿守、阿守!』
吵死了……到底是谁……
孩童的呼唤声中明显的哭音触动了心弦。
感觉自己的手指似乎抽动了一下;眼皮正在颤动。
『阿守……呜……』
……不会吧?这孩子真的哭了吗?
舍不得见到什么人掉眼泪。
好了好了、这就睁开眼睛了啊……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先是从中央微微浮现出小小的亮点;亮点若隐若现,逐渐朝左右两旁扩散、延伸——拉成长长的细线状,最后形成了一条光线。接着,黑暗彷佛具有了实体,并且碎裂开来。
黑幕被分成了上与下两块、圆弧状的,并且各自往上和往下开启。
大量的光芒急遽涌入眼里。刺痛。不堪负荷的刺痛使双眼再度闭了上。
假如我真的死了的话,会有谁替我感到难过?替我流几滴眼泪?
『阿守!醒过来、醒过来!』
这回,清楚地听见;也清楚地感觉到,
——看见
一大片会亮瞎眼的光芒。少年……
就站在光源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