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第32章 别殿遥闻箫琴奏(三)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714
滚屏速度:
保存设置 开始滚屏
太子生时,民间有一谶言相传“东海鲤鱼飞上天。”
同时,推背图亦有谶言流世“有一真人在冀州,开口张弓向左边。”
刚好,江南柳周皇室的烈祖为冀州人士,生下的太子自然亦为冀州人士,故此,南周的圣上赐太子名为“柳弘冀”。
因是长子,按习俗,便封为太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连名字里也满载了江南整个皇室的殷殷期望,众望所归,天生贵胄,呼风唤雨,好不自得。
可是他却生性严刻,无容人之量,又不掩一丝一毫的毕露锋芒,弱冠之后从前线得胜归来更是气焰张狂,何况二皇子柳弘茂的死给皇室蒙上一层阴影,便改其名为“柳宏翼”。
不仅给改了名,皇上也经常逮着错处就一通劈头盖脸的责骂,丝毫不给情面,柳宏翼默默承受之后愤然甩袖离去,皇上又懊恼暗叹。
再怎么说作为父亲,皇上是爱之深,责之切,深怕长子毕露的锋芒会让其性命朝不保夕,骨血亲情怎么可能搀杂了别的任何贬低?
所以采取种种警戒手段让柳宏翼学会收敛好保全太子之位,甚至以皇位的“兄终弟及”相威胁,皆是为了他的将来。
可柳宏翼不理解,将圣上的责难驱逐看作是对他的蔑视与对别的皇子或皇叔的偏心,有时甚至认为皇上的所作所为要么是迂腐懦弱,要么是不近人情。
渐渐地,将矛头也对准了幼年的安定公---自己的皇六弟柳笙澜。
小小的年纪,柳笙澜已表现出远胜常人的聪慧灵颖,三岁识千字,五岁诵百家,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软玉温香里,他的母亲钟皇后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作为南周国主的皇子天生便该承担的使命,连上元节时,父皇抱着幼小的他登上高可摘星的城楼,向着对他三呼万岁的黎民黔首点头致意,柳笙澜天生命定的异相便吸引了世人无数赞叹的目光。
那时的焰火和今夜秦淮上空的烟火一样绚烂。
只是,父皇眼里隐含的忧虑,小小年纪的他看不清,也看不懂。
他问,父皇是在哀伤这焰火的熄灭,还是在怜惜这夜的短暂。
父皇只是深深看他,始终没有答案。
倒是他的冠冕被楼台上迅烈的北风吹得凌乱,直到风停影落。
一个幼儿所认知的世界没有那么天高地阔,但皇族和黎民瞬间转移到他身上的注意力,让他过早地面对那些趋炎附势却口蜜腹剑,恭维谄媚却阳奉阴违。
宫廷之中,太多的微笑之下,隐藏的是愤世嫉俗的丑陋面孔;太多的华服背后,埋葬着红销香断的悲欢血泪。
只有秦淮水边遇见的那身琉璃白对他无隐无瞒,真挚坦城以待,心中便有了一盏莲花灯,自此从金陵漂流,顺着长江,直奔东方。
今夜天空的烟花妩媚,不知是万种风情,还是万般无奈。
各种画面纷至影乱没个定论,这边柳宏翼的声音听在耳内,如夜枭的哭号,阴森可怕,“本宫从来不知道‘后悔’二字怎么写,也不想学着写!”
杨烨远远地背对着巨石,雪白的琉璃色长衣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可柳笙澜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到他的声音,“安定公是你的弟弟!”
“弟弟?”后面的那两个字如火上浇油一般,嗤地浇起了柳宏翼眼底阴郁的火苗,“如果他真的知道顾念长幼亲情就不该接受那么多的赞誉还安之若素,如果他真的时刻谨记他是我弟弟就该顾及我的感受,而不是……不是……”不是什么,没有明说,仿佛一旦碰触便是生不如死的致命,倒是嗓音更加凶狠低沉,转了话题,“总之,你若再不动手,别说这里便是你的墓地,你弟弟也休想活命!”
杨烨微微吸气,有些憾然。
柳笙澜,他还是容不得你,你一直坚信顾念的亲情人伦在通天之路面前根本渺小到一钱不值,你的坚持,还有何意义?!
睁眼,有些憾然地淡淡道:“他从山里归来,接了你的九霄环佩,已是顾念手足亲情和你的感受,至于别的,那是人伦大孝天经地义,你该祝福,何况,他从来没想过要和你争,也从来没真的和你争过。”
杨烨的明白与懂得,令巨石后的柳笙澜心中温软,感念无尽。
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尤其是柳宏翼说的话,如今却间由白衣俊美的男子向柳宏翼道起,他一时无法用什么词汇来形容此刻内心的触动,却更加注意白衣的杨烨一言一动。
“对,他是从没想过和我争,也从没和我争什么,说这话的不止你一个!可是……”柳宏翼心中的暗恨如潮翻涌,激得他心口微微发痛,声音也有一丝难察的哽咽,“可是争的却是人言,是人心!你明白不明白?!”眼神有些涣散,“本来,我可以不去在意,一目重瞳而已,就算父皇和千百黎民相信那是帝王之相,如果回到当年什么事都没发生,也不会有你们这些世人所认定的什么礼教人伦!也不会有后来所生的诸多事端!一切有会好好的!可是……”薄薄的唇紧紧抿住,似是不愿多谈,白净的面色因为极度的愤恨而变成赤紫。
有片刻的沉默。
往事的激荡如汹涌的潮水似要将人吞没,记忆的碎片连结成那年深宫暗处遥望六弟大婚时宫中舞姬婀娜娇媚的舞姿,和,觥筹交错的欢庆喧腾的情景。
他的寸寸素心,到底都辜负给停驻在飞檐鸱吻上一轮明月了。
杨烨也不语地看着兀自有些隐忍伤感的柳宏翼,眉宇间也透着一丝温情的怜悯,不知该如何开口。
原来身份不论尊卑,凡是血肉之躯的人,都会受伤,而心底的伤往往比皮肉之伤更难愈合。
如果,柳宏翼不是太子,柳笙澜也不是重瞳子,如果,当时他们可以什么都抛下,没有太液池畔那鬼迷心窍一推的变故,那么此时此刻,或许柳宏翼便能拥着那袭倾城绝代的天水碧,冲破重重世俗的偏见枷锁,勇敢地登于高楼城阁之上,一起笑看斗转星移了。
毕竟活着,人能在一起,死了,魂魄也可相依。
那种求而不得的苦闷痛楚,他也是感同身受。
奈何飘零事已成空。
柳宏翼低首片刻,才想到还有事情没有解决,目光似尖利的刀锋刮过杨烨,眉心不觉怒气涌动,声冷如冰,“你一个琉球人是怎么会知道这些的?是不是他告诉你的?他怎么会告诉你这些?”他眸底见红,有难以言喻的撕裂的伤痛,突然冲上前狠扯住杨烨的衣襟,语言森然,“我竟然蠢到现在才发现你也是一身白,是不是这个缘故他告诉你的?!他既然不要白衣而选了烧槽琵琶又怎么可能告诉你?!木易尚轩!”
“太子殿下。”杨烨心中默然叹息,轻轻拍了拍柳宏翼的手臂,他的手势那样轻,好似棉絮般无力,“不管怎样,该说的已经说过了,何况,你是太子。”
“太子?”趁杨烨不备,不知心里在盘算什么的柳宏翼突然出招,狠准无比地在他胸膛捶了一拳,令杨烨受了点内伤而嘴角溢出血迹,然后却失神般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蹲了下来,俊逸的脸上呈现出一丝近乎愠恼的狂笑,“只怕世人眼中那命定的帝王之相才是储君人选吧?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甚至有时候恨不得把他的眼睛挖出来,把他毁了,让世上再无天水碧和紫檀香,那他便永远是我的六弟,那个从小就在我身边陪我只喊我宏翼哥哥的六弟,那个自长大封王封侯后就不会一直躲着我的六弟,也不会在接受了九霄环珮让我如至天堂后又从此殊途地收了烧槽琵琶让我直坠地狱……”
“太子殿下。”杨烨顾不得胸膛里因负伤而时不时扯裂般的钝痛,突然觉得他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何况自己也有类似的感受,有些于心不忍地上前去扶他,“太子殿下。”
柳笙澜的确是一个让人一见便无法忘怀的男子,笑若春风,温文秀雅,呼吸间一缕紫檀自有入骨清幽,若有似无的浅碧是最通透澄澈的成色,无论是谁,都想安静无忧地拥着他淡泊地笑看莲开,笑看风起云涌,他是每个人心中的魔,让人不知不觉中已受了蛊惑,可柳笙澜自己却未明分毫。
若能见他拈花笑春风的云淡风清,那便是笙歌风月遍地惹了芳草。
天水碧绣袍无双,风姿不凡,珠光衬如玉年少,轻轻回眸一笑的瞬间倾尽了山河日月,一个回身便如明月肆意洒落风华满地。
当之无愧的倾绝天下,试问还有谁能有如此的秀骨优雅?
举目四海,唯有他能使得夜雨满川清透氤氲成天水一色,唯有他一双月下聚雪的素手轻抬一个冰凉的指尖便倾尽了天下,唯有他惊才绝思倾倒城国,唯有他才能身姿若轻云蔽月流风回雪,顷刻的举手投足皆是可入画的翩若惊鸿。
整个天下都比不上他的一曲传奇。
连自己,也情不自禁地贪恋上那一缕幽淡无痕的紫檀香,何况自幼朝夕相对的柳宏翼?
只是柳宏翼因得不到而生了绝望的恨,恨到非要毁了这举世无双才肯罢休。
而自己,却从月下的钟山莲峰被下了紫檀的香蛊之后计无可施。
“拿开你的同情!”柳宏翼一把拍开杨烨的手,再次站起身直视那一身素缟琉璃白的他,依然还是那个威武自负的南周太子,不需任何人类如怜悯的目光。
“你是太子,没有谁敢同情你,如果你能将已成过往的事放下,那又有谁会给你同情的目光呢?”杨烨的叹息似凤凰台上入夜后一点微弱的风声,却令柳宏翼如被蜂蛰了般猛然怒目相视。
“你什么意思?!”不禁切齿,字句如从牙缝中挤出般地轻轻问他,“木易尚轩,如果这时候有人发现了你的真实身份,以此威胁,要你放弃回北韩效命,否则取你性命,你愿不愿,肯不肯?”
凤凰台上极安静,听得见远远秦淮岸边树梢上乌鸦扑棱翅膀的声音,“嚯啦啦”那样苍凉,在金陵城的上空留下破碎的回声。
停了焰火的深夜无尽黑暗,那么伸手难见五指,像可怕的死亡一样,要吞没杨烨颀长俊挺坚不可摧的意志。
脑中一片空白,似有一把尖利的锥子翻搅,胸膛里的闷痛逼得他剧烈地咳了几声,难以置信,“你怎么会……”同时面上慢慢地笼了一层阴云。
柳宏翼诡秘一笑,“这个,你应该也有一对一模一样的吧?杨烨?!”
他手里高高扬起的玉,泛着温热的暖意,是用上好的蓝田玉打造制成,不知经过了多少个年头,墨色上浸上苍翠,丝丝缕缕,款款纠缠,像是暮春时节结出的蚕丝,到死方尽。
玉由两块紧合,和他的那个一样,上用朱红篆字合刻写着“杨炎”二字。
只有曾存于世的北隋皇室里失踪的那两个皇子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