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昼 第八章 隐 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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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大人遣来的信使在莲庄里稍作休整,即带着少将军的回信搭船返回阿瓦瑞斯城。信使离开时暮色已降,曼赫普瑞留那游商夜宿在前院里,晚风过身,寒意骤起,一年里也就这时节会怕风寒,七让婢女给游商送来两条羊毛毡,很细心地另给他准备了厚亚麻毯,她大概以为他们会喝酒喝到夜深。当他回去安歇时,房内才刚上灯,灯盏边照例倒了一满盏石榴酒,他吹熄灯火,拿起酒盏一口喝尽,仰头倒在床榻,等着残存的甜醺酒气在夜凉里一丝一丝褪尽。
她进来时轻轻“咦”了一声,以为他先已睡去,怕扰醒了他,她没再点灯,小心收住步音走到妆台前,借着月光解开发髻,披下的头发如抖散的墨布一瞬遮没她的腰心,她侧身对镜张望,纤纤两指沿手肘弯弯剪过松松卷曲的长发,他已想象得到明天的她站在镜边,扑闪着眼,对上门的剃头师傅比划出她想要的发长。看着她坐回妆台前,一件件褪下项链耳坠,嵌在链上的小石坠伴着她轻缓的手势叮叮咚咚几声磕碰,这些斑斓明艳的次宝石与眼下这生机勃勃的播种季倒很是相宜。送给她的当时,他刚带着她住到这里,那时的莲庄还不叫莲庄,不过是处废弃许久的荒园,除却一小片长得极优美的无花果树,大半都是下不去脚的泥泞,黏黏的杂草丛边听得见沼地蝰“嗦嗦”溜过。军功他一向只取金银,这片土地是父亲自作主张替他争来的犒赏,他从未想过有天会真的带着七定居此地。最初那阵忙得天昏地暗,雇来的人手还没做熟,样样都得自己盯着,一桩一件都得先做给他们看一遍,斩棘排水,平整土地,修葺围墙,重建主屋,常常一整天都找不出空闲坐下喝口酒。天黑后脏兮兮的两个人躺在一处,腐土草汁腥混着汗味充斥在帐篷里,他在军中脏惯了无所谓,她可受不了,但凡还有一口气能爬得起来,她就要去井边梳洗。她这一去,纵使累到连开口吐字都吃力,他也得乖乖跟她过去——虽然那些杂工都远远的住在园外,但院墙还没完全修好,草丛还没清理彻底,存不得半点侥幸。
“别看……闭上眼睛!”
她每回都这么说,不全是出于害羞,可她累得连稳当提桶水上来的气力都没有,抵着井沿晃晃悠悠扯到一半,每回都得他接过手,重新打满一桶拎上来,然后她只需要安安静静站在那里,等着他一桶一桶提水上来,一股一股将水淋下,直到脚边新铺的沙地上洇出一大滩水迹;褪下她湿透的亚麻裙袍,像剥去熟透的无花果皱巴巴的皮,露出的被水覆过的肌肤在月光里有如雪花石膏般光洁莹润,吻过处却柔腻微甜;亮晶晶的水滴顺着她的发梢指尖抹到他的身上,这时候倒忘了累,也忘了沼地蝰——却也不是全无顾忌——倘若真依着心意尽情尽兴,那她一整夜都得坐在井沿洗她头发里的沙,他当然也别想合眼好睡。
隔日望见她在艳阳下晾晒洗净的衣裙,前一夜便化作浸泡在月光里的温存梦境,一夜夜存入回忆,总有天会再与她分离,到那天就带着这梦境独自去往幽冥。
只没料到,那天来的竟会是如此迅疾。
此刻想起,连那弥漫在暑夜里的燠热湿黏都似浮着醺然醉意;此刻想起,实在羡慕那时候无知到天真的自己,居然相信荒园上描出的明天里只剩着他俩,居然相信莲庄已在荷露斯神羽翼难及的远方。
卸下的宝石链饰被她随意搁在妆台上,她拿起角梳,开始一下一下梳她的长发,梳到第一百一十五下,她忽地打了个呵欠,又急忙掩口,惟恐出声吵醒了他——这点动静怎可能吵醒一个装睡的人——她揉揉眼,悄无声息地理妆更衣,昏沉夜色中映出一幕幕倦怠剪影,影中沉着他看不透的黑:圣庙深处禁忌的黑,避光阴凉里焚香缭绕,如梦魇般纠缠不散的焦虑,静静孳生。
北狩。
从父亲口中初次听见这个词时他曾捧腹大笑。法老北上的消息,头一年是将军亲自送来的,他欲盖弥彰的逍遥瞬即被将军的莅临惊破,早已弃绝的往昔重又如影随形,莲庄变成阿瓦瑞斯城的附庸,他又成了村中众人不绝于口的“少将军”。那天晚上他也曾这般躲在夜色中默默凝视她,期望她能察觉这消息对他而言不啻是晴天霹雳,尽管他从头到尾笑个不停;期望她能给他几句甜言蜜语的安慰,无论真假。
而她平静无语,一如往昔。
她知道,他想,她早就知道她的荷露斯神会年年过来看她。
他非常非常失望。
从失望里看见的一切都渐渐变了滋味,一步回落到似曾相识的陷阱,对她说出的话无数次被自尊心混淆了真意,骗得他自己都快要相信:他对于她,不过如此而已……
每见她唇边浮出隐忍的微笑,他耳边就会响起她含羞带嗔的那一声:
“别看……闭上眼睛!”
妆台边又传来叮叮咚咚的细碎声响,她将刚才脱下的首饰仔细归拢,一件一件收回乌木匣中。他想她该发现他新换给她的银镯了,铜镜里倒映出的她的容颜模糊不清,他看不清她此刻表情,只听见她轻轻舒出口气,听来那么疲累。她伏倒在妆台上,脸埋在臂弯,他眼望着她乏力无助的背影,心脏直直下沉,沉不到底,悬在那里,随着每一呼吸而抽痛不已。
想在临去之前再看一眼她的欢颜,孰料竟是这种结局,他几乎要失声自嘲:原来每回送她衣饰时她的喜上眉梢都不是真的欢喜,在他转过身看不见的时候,厌倦才是她真实的心意。他不禁又如咒附身般想起了法老,了不起的荷露斯神自然不会将金银放在眼里,会亲手给她的礼物全都是世间仅有的珍宝,不知收下当时她是否也曾违心地对她的荷露斯神笑脸相迎?
他在黑暗里侧转身,不愿再旁观下去。当她躺回到他身边,周身散出的干净香气令他莫名想起圣湖边刚行完净洗礼的神侍。
他这跟随奉献祭司长大的妻啊……
别的姑娘学着迷惑男人的年岁她在一字一字背着圣书体,才到初识世故的年纪就被心急的荷露斯神领了去,之后种种可不必再提,错过花期的莲迟迟不绽,眉间眼底始终是人事不识的懵懂,唇边怔怔无神的微笑隐隐露出萎谢的初兆,他守在一旁,等得心急如焚,仅仅是趁夜而醉的一吻就足以让他罔顾所有带着她走,荷露斯神的永生之约已令她不堪重负,他只想领她到她想走的路上,连求婚都是嘻嘻哈哈地出口。可是真挚的爱何其沉重,既不愿让她背负,就只能尽数压回给自己,为她挡住了整个暑天,却拦不住荷露斯神年复一年的流连,他的焦虑与烦躁无从言说,眼看这朵莲在他手心里开到最美,竟怯懦得不敢问清莲心里私藏的谜底。
她悄悄伸手过来,畏寒般紧依着他,呼出的气息暖暖蹭着他的脊骨,“曼赫普瑞……曼赫普瑞……”她柔声唤,似存心要将他唤醒;他提着心听她一声一声柔媚婉转地唤他的名,悬在半空的心脏被这一缕缕柔风高高荡起,浮在云端惘然不知所以,终于回身按住了她,吻得她再不能软语蛊惑,她不得不抬起手抵在他胸膛,缓了缓呼吸,手心一瞬传过他骤然加剧的心跳,月影晕染的夜色中,她的双瞳明亮如星。
“我想要的你早都给我了,曼赫普瑞,我情愿你不再给我贵重衣饰,只求你别再半真半假地捉弄我就好。”
“那可不行,”他笑着一口回绝,俯下脸吻着她颊边燃烧的红晕,“别的姑娘打扮得花枝妖娆喝酒嬉闹的时候,我的七都是一个人在受苦,我要把你错过的全都补偿给你,不管你想不想要。”
娶她的那天曾在哈托尔神前立下的誓约,可惜她听不出因缘;沉沉夜黑虽诱得人袒露真心,但如戏言般笑出的誓约,没人敢信。
她回给他一声轻叹,谁知是无奈还是感激?她吐露的气息甜美如蜜,她紧贴住他的身体柔美如莲,她从不拒绝,不管多累多困,倦到眼睛都睁不开了也会应他,只是那辗转间褪不净的顺从小心,依旧像是一转眼他就要离她而去——这跟随奉献祭司长大的七啊……刚娶她时她羞怯笨拙的迎合从来都不得要领,解他的衫褆都会紧张到十指轻颤,咬住娇艳欲滴的唇绯红着脸蛋,密密黑黑的眼睫眨个不停,分明是陷入了困境;他简直无从安慰,开口只会让她更感挫折沮丧,也许她彻底被动还更好些,只要躺在那里就是一杯令人醉生梦死的醇美佳酿;他不禁又觉得好笑,那了不起的荷露斯为了他神一样的信念,到底狠心辜负了她多少次,才会让她视欢好如艰险畏途,一步一步跟他走得怯怯小心?
和她在一起,他所有的憧憬都止于此刻,意识深处她仍还是他在栈桥上初次吻过的七,决心守护她的那天,她曾在萌芽月的暖风里为思念远方的法老而哭到不能自已。
或许母亲说得不错,从荷露斯神手心里抢来的果子确是甜美得多。
他拨开她的秀发吻她的后颈,手抚过她的背脊,情不自禁写她的名,如初见当时她曾在他的背上写下“暴雨”写下“海”,却惹得她轻笑出声,犹如琴弦起处流出的乐音,半悬住的心脏轻颤着和,几乎就要回心转意,怎还会有亲口与她道别的勇气?
“七是排行,不是正名,”他莫名说道,“非要写成名字,那也只能写成一个数字。”
她“嗯”了声,没有在意,懒懒伏在枕上,由着他写她的名。
“底比斯王族是不会让一个数字跻身年表流传万世的,”他又说,“而你的正名又不属于这里,我猜陛下多半会另给你起个冠冕堂皇的熟名,没有人能从那名字里读出你的过往,也不会有谁觉得异样,然后才名正言顺地给你圈上御名框。”
她侧转身望住他,无辜中仿佛不解,但这回转太过迅速,看得出挑衅。
他对她微笑。
“她陛下选在上一个月第十天前往永生之地了,”他道,“只可惜你早早被我骗来了莲庄,不然那天就该是为陛下的恩典圈上御名框的吉日了。”
他大可不必说得这么轻浮不堪,但听见时却只觉庆幸,要不是出口之前已强自按捺,恐怕他会被心头蠢动的焦虑逼迫着说出更加伤人的话来。
但她并没着恼,却忽然凑近来甜甜吻他——她就会这么一招,总在他不期然时吻得他心醉神迷,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不过是重复着十二岁那年的初见,一连串迂回躲闪的游戏里,他都是那陪她玩耍的傻瓜。
“可我是你的七啊,曼赫普瑞,”她温软的手心覆在他的眼上,花瓣般甜润的唇吻去了他的焦虑,吹进他耳朵里的她的气息暖暖在答,“御名框只会困得人寸步难行,我只愿做曼赫普瑞的七!”
他屏住呼吸,怕自己会感动到鼻酸,不得不在窒息中捱过这千金难换的此刻,留待异域晴空下藉此一句含笑而终;临行前的百感交集里难免混着些懦弱伤感,他不愿被她发觉,吻她时候不得不拼尽全力克制住自己,辛苦得如同挣扎在另一场提前到来的战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