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  第四十二章 节 庆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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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佛醒了,感知中仍盘桓着睡意,如乌云压城雨未停,徘徊在梦的边境;似有碎语闲言路过枕边,轻渺如日光里浮动的尘埃,旋即已化入呼吸;可仍是觉得不安,手摸进枕头底下,指尖触到温热的象牙剑柄,忙忙握紧,算是安下了心,只想,要是上到神庙里能带着它,那该有多好……
    不敢再往下想,怕勒不住思绪的缰,重回到迷惘失措的当时,复又惊动了幼时残存的记忆,所以逃也似地睁开双眼,骤至的光芒眩得她满目迷离,隔了好一会,才认出笼在斜阳余晖中的棋桌与沙盘。
    不禁迷惑,为什么他的寝殿会有她藏在自己枕下的短剑?
    手离了刀柄,侧身望去,半透明的隔帘后边,是他等着她醒来的背影。他已卸下红白双冠,换上了头巾,多像是从神殿高墙上逸出的浮雕真身,或许某天还会再回到墙上去,复与传说中的众神与君王并肩而立。这大半年来她早已熟悉了他这般装扮,只是当她眼被蒙住,嘴被堵起,手脚被牢牢缚紧,背脊贴住沁凉的石板地,任人拖过纸莎草柱间,亚麻布条一圈一圈地将她裹起,那个时候想起的他,仍还是留着长发的少年,骑在马上,戴着蓝冠,曾那般愉快而低回地叫她:“阿洛!”
    那般愉快而低回的呼唤,她知道是再也听不见了;每倚在他怀中,都能感觉到他肩上负着的南北两地,便如此刻静静望着他的背影,不得不去想,如羔羊般跪了满地的那群祭司,会是如何境遇?那些对她发难的魑魅魍魉,此刻又会藏身何处?他们不敢真的与荷露斯神为敌,只能借助无法确证的卑劣偷袭来恐吓她,一旦得手,即刻逃窜,他们躲去的巢穴,会不会往北宫方向?
    他在隔帘那边转头向她望了一眼,她对他展颜微笑,于是他掀帘进来,沿阶而过的尼罗河水借机捎来泛滥季的泥腥,冲淡了今日里无处不在的节庆香,她朝他伸出手去,浅浅笑着,问:“陛下还会补一头神牛给我吗?”
    法老没有出声,握住她伸去的手,俯近来;而隐约在他颊边吻见了微妙的笑意,她暗暗祈求这笑意快些泛起,给他的亲吻里边,满是谄媚般甜软的小心。
    “那时真不该贪心的,只要向陛下讨要牛肉就很好了,也只有农庄里姑娘的那点心思,才可以让节庆过得风平浪静,才不会延误了主神的巡游与陛下的重临——”
    “我会补给你,”他剪断她道,“你不用担心。”
    她轻轻吻他的眉心,权作给他的回礼。
    “那么奥诺瑞斯神将护佑着您,陛下,愿您旗开得胜,安然返乡。”
    法老不禁微笑,宛如听见了确凿无疑的吉兆。
    “今天主神也曾这样对我说。”
    她瞅着他,问:“主神还说了什么?”
    “告诫我不要重复母后犯过的错。”他望住她说,她没听明白,有些不知所措,他已拂开她鬓边的鹰羽,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轻抚她的脸颊,如同摩挲着失而复得的至宝,“阿洛,”他低低问,“在你莽撞地将自己带入未知之境以前,你想过潜伏其间的凶险吗?你想到过我吗?”
    从他指掌间传来一股脉脉无言的安定,他的责问如过耳春风,也许是有埋怨,却只记住了他温和的语声,还有语声中与教谕格格不入的眷恋,她立时便忘记了红白双冠下他冷峻威严的面容,那时未敢期待的安慰,此刻听见,难得会有如此妥帖的补偿,倒像是奖赏。
    “就是想到你才会去的,”她悄声说,“我有多么警觉,你知道的……只没料到会经过那样一座厅堂……一走进去,不知为什么,马上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所以我就走了神,他们——那些人从我背后扑来抓我,我伸手抽刀却抽了个空——就是这一下给他们占了上风……”
    他复又倾身吻她。
    “……还怕吗?”
    她晕红了双颊,在他怀里摇头,其实少爷对她说“你别害怕”的时候,她就已平复了惊惶,或许在少爷给她结上护符牙牌的时候,她就已经忘记了害怕。
    “要是带着你的短剑,我才不会束手就擒——要不是你一定要我上到神庙里等待,我也不会不带着短剑——要不是你突然拿来了项链,我也不会忘了戴上你给我的荷露斯之眼——要不是你对我说有始有终,我也不会突然又变回了柽柳田庄的七,满心想的都是祭司哥哥的事,只想着快点了却——”
    “噢,原来这些都是我的过失,”他含笑道,“就应该饶过那些祭司,转来向我自己兴师问罪,对不对?”
    她也笑了,“是我错了,可我也受过罚啦,”她软声央求,“那些真正作恶的人,还藏在暗处等着看我的荷露斯神大发雷霆呢,小祭司的性命,他们才不会在乎,陛下,只求您别为我的过错而迁怒神侍,好不好?”
    “真动听啊,”他微笑着叹气,“阿洛,只要你在,我从不能再多想别的人与事,你能不能有我一半的专心?”
    “我的荷露斯神另还有南北两地,而我却只有你,还不够专心么?”
    法老笑笑,似未曾留心,似是有心略过,他没有理会她怯生生的怨言,却说:“不能对那些祭司生气,也不能再责罚你,好吧,那我就只能去怪罪那柽柳田庄的七。都怪那姑娘只要一想到她的祭司哥哥,就会彻底忘了两地之君,瞒着他去向他的宿敌讨要主意,轻信她的天敌,他一听说她不见了踪影,慌得几乎冒犯了出游的主神,可她却只看得见别人的无辜,盘算着如何求取他的宽恕。柽柳田庄的七,我确实怪罪她,这名字就像是逐之不去的恶咒,我的恩典明明是从初始池上来的姑娘,反被这个名字扰乱了心绪,不断地给我提醒,一定要我记得她是田庄里来的七!”
    “我宁愿只做柽柳田庄的七!”她冲口而出,“主神会为一时高兴送来一个恩典,也会为了另一时的高兴再将她领回去,比起去留难料的恩典,难道不是柽柳田庄的七更令人安心?”
    “去留难料?”他笑了,“不会的,主神可没有给我这样的凶兆。”
    “会的!”她故意犟道,“只是主神怜悯,不愿在今天给你预兆,离别最好永远别有预兆,如遇见时那般突然,眨一眨眼就换了人间。不过你别担心,主神会送另一个恩典给你,她不会变老,永远听话,离开你就活不了,心里也不会存着一座柽柳田庄,她只长在至乘之地,她只有一切如新的记忆,好比是重新开始的纪年,图特摩斯,这样一个恩典,才是你想要的恩典,不是吗?”
    他皱着眉头听她说完,“她也会让我等她十四年吗?”他问。
    她哑然。
    “轮转的恩典,重新开始的纪年,”法老低声念,话音里沁出淡漠的笑意,因无奈而疏远,“这就是今天你在神明跟前领受的指点?以主神之名,对我危言耸听?”
    急涌到鼻尖的酸楚涩得她泪眼模糊,她攥住他只是摇头,他替她解下颈上的石榴石项链,手指梳过她的发绺,轻吻她手腕上青紫的淤痕,像是怜惜,像在原谅。
    “母后曾相信,只须以恐惧封住众人的口,关于父王的记忆就会自行消散,再不能传到后来人的耳朵里。阿洛,我对于你,也正做着同样可笑而无用的努力。我早该醒悟,在一段无从逆转的过去里,我的恩典曾经是柽柳田庄的七,柽柳田庄庇护过你,我不能永远将它搁置不提,更不该期望你忘却这段过去。阿洛,我会把你的哥哥们都找回来,准许他们常来看望你,奈巴蒙祭司领受的神谕,等到了时机,我会帮你理清,直到此刻我依旧无法将你视做柽柳田庄的七,但如果这是你的意愿,那就继续做柽柳田庄的七吧。”
    “我宁愿只做柽柳田庄的七,”她重复着对他低语,不识好歹的依旧坚持,却相信这才是祛魅的咒语,“她走不出你的南北两地,不需要你煞费苦心为她正名,她只是西岸田边的姑娘,只能给你爱与关怀,直到用尽心力的那天,图特摩斯,我宁愿只做这样的七!”
    法老没有回应,沉默间感觉到他胸膛的起伏,她不愿真的听见他的叹息,攀住他的颈项给他轻浅的吻,在他启口之前,先给了他抱歉。
    “阿洛,”而后他说,“有生之年,愿你再不要对我说,你宁愿只做柽柳田庄的七。”
    “是,陛下。”她含笑应,与他耳鬓厮磨,却将话音压得更轻,生怕被心底里初恋着的自己听见,“要是我能凭空变出七种圣油,或是生出一对翅膀,飞到方尖碑的镏金顶上唱一段颂诗,陛下大概会更高兴的。那样我在别人的眼里,就可以是主神赐来的千真万确的恩典了,再不用辛苦陛下为我筹谋征伐,连我自己都会相信,能以天赋神力与陛下共负南北两地。陛下,要不我去找巫医们学点法术吧,装神弄鬼一番,把祭司们都给唬住,好不好?”
    法老笑了。
    “真相是不屑以威胁与诱引来换取认可的,但要让被蒙蔽了双眼的人们看清它,还需要些时间。阿洛,我们已在等待的尾声,最后的几步,纵使难捱,只要迈过去,就永无后患!再等一等,阿洛,我们——再多等几天吧!”
    仍是这一句,如赤足踏过炭火。
    听来那么焦灼。
    是她不识大体太过心急吗?
    不。
    她不过是枚卒子,被困在原地,进退攥在他的手里,这棋局中真正急于求成的人是他。七年前那一招错棋是如此深刻地铭记在他心里,直到此刻仍一步步左右着法老的决定。若是重复着七年前的单纯,结局一样是重复着逃亡,只有当柽柳田庄的七身后有了足以倚仗的力量,才是配得上两地之君的姑娘。他要让她不再仓皇无靠,他要从她陛下手中夺过南北两地的神庙,在两陛下的对弈中,她这枚“恩典”注定是要在至乘之地强求到“神妻”之位的,而同是在神前行礼如仪,贞女比后宫宠妃更能取悦祭司笼络神侍——起手落子间他所有的忍耐与谨慎,都是为着这一招输赢!
    她很明白。
    只是,只是。
    六岁还是五岁那年,得着一个八音盒,里边有个穿着红舞鞋的女孩,摆出优美的姿态,跟随着曲调,会在镜面舞台上旋转。
    一圈转过一圈,只要拧着发条。
    一圈又是一圈,总是一个姿态,总在旋转,总在等待。
    要怎样才能摆脱镜面倒影里的“恩典”?
    要怎样才能挣脱原地打转的宿命,去听新的曲调,去跳新的舞蹈?
    手心环在他的颈项,幻觉似地,滚烫,羞怯入了棺椁,嘴唇吻在他紧闭的眼上,只想知道,此刻她满怀期待亲吻着的,是七年前曾为她意乱情迷的少年,还是身在人间的荷露斯神漆金的脸?
    “阿洛?”
    他掠过耳畔的呼吸声骤然急促,她在唇角弯起微妙的弧,愈加百般温柔地吻他,吻到他的耳边,脸愈红愈深,而十指冰凉。
    要我吧,图特摩斯,从此刻起就将神庙与神侍们逐出我们之间,反正她陛下终会老去,大祭司也会力不从心,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会是完全属于你的至乘之地,一同等下去,没有关系,只要回到这里,这里就是属于我们俩的极乐之野。不好吗?图特摩斯?不好吗?
    “阿洛……”
    教谕里说:沉默并非谦卑,而是优越于他人的标志;真正的智慧是真正的力量,它意味着控制人的冲动,避免因情感而失去自制的情势。
    祭司哥哥遵循得那么好,结局怎样?
    图特摩斯,我不是主神许你永生之名的承诺,我是柽柳田庄的七,我有些事是不该揉在一起权衡的,你却以为你能。
    可是我该如何对你说?
    我和你,我们俩。
    陛下,究竟是我能给你的太少,还是你对我期望的太多?
    不要把我推开,图特摩斯,我只有你。
    “阿洛!”
    她充耳不闻,依旧任性地亲吻他,像那乘风南下的船,风帆里鼓满了勇气,不顾一切地往前,直到终于被他推开。
    鼓胀心上的帆骤然收落,风声四散。
    她绯红着脸蛋伏倒在枕边,笑吟吟地,瞅着他的惶惑失措。
    “哈普塞那布还在等我——等着听候我的发落——关于那些祭司……”
    他言不由衷地对她解释,哄劝般低回而小心,她对他笑得更甜,就像是不知道自己笑起来有多甜。
    “你去吧。”她说。
    他一眨不眨地望住了她,起身像是要走,却未能挪开半步,极度烦恼地,留恋着望住了她说:“等我从至乘之地返回——晚些时候——再去看你……”
    “我不会等你的。”她说。
    她靠近去为他重挽头巾,他先已不落痕迹地避过,站起走到铜镜前正了正额上的圣蛇饰,转身离开时,他没有回头看她。
    空空的镜面两边,依稀几分落寞,那倒映着的又是谁的落寞?
    法老一走,立时便有女官进来问候,被侍女们簇拥着回到她的寝宫,沐浴,更衣,进食,敷药,满屋的年轻姑娘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靠在榻上,迟迟不愿出声遣退,就想看着她们这样晃来晃去,扰乱了心绪。
    “七小姐?”
    女官倾身靠近,虽是征询口吻,递来的眼色宛然就是行将告退的暗示。
    “哦,”她怏怏应道,“都忙完了么?那就——去吧。”
    女官躬身,领着侍女们向她行礼告退,偏在她们齐齐折腰的当口,寝殿的门又被轻轻推开了,有个女孩从窄窄的门缝里闪身跃出,大着胆子抬起眼,目光向她找来,她认得这孩子是早前那专事描眉画眼的小侍女。
    “七小姐!”
    小侍女碎步跑近来,与清晨时分恹恹无神的模样判若两人,不但满脸都是光彩,还用异常嘹亮的嗓子一鼓作气地问:“七小姐,侍卫官大人想要见您,您愿意见他吗?”
    一旁的女官登时怫然,出言斥道:“侍卫官大人突然到后宫来求见,该来通报的姑娘都哪里去了!又是谁教的你这般冒失的禀告?该先把话说明白,侍卫官大人是为何事求见七小姐!”
    小侍女被这一训,竟没畏怯,带着节日里孩子们惯恃的忘形,大声回道:“是侍卫官大人要奴婢这么禀告的!是侍卫官大人特意找着奴婢,让奴婢来通报的!侍卫官大人说,从首辅大人那里带来了重要的讯息,必须亲口告知七小姐!”
    听见首辅大人的名头,便知少爷捎来的讯息多半事关小祭司们的安虞,她忙站起,“七小姐,”女官马上劝道,“您脚上还带着伤呢!请侍卫官大人进来说话吧?”
    “那恐怕不太合适,”她微笑道,“上回侍卫官大人就没留心,循旧例进来等候陛下,还受了大祭司的质问呢!何况这回又是首辅大人转来的讯息,我还是自己迎去恭听罢!”
    “七小姐,奴婢领您过去!”小侍女忙接应道,牵住她的手蹦跳着往前冲去,全不顾礼数,惹得女官都大惑不解地道:“真是中邪了不成?怎乐成这般无法无天的形状?”她简直是被那孩子一路拽过去的,外边比寝殿中更加安静,小侍女一望见伫立宫门外的侧影,马上讨赏似地连声叫唤:“大人!曼赫普瑞大人!”
    侍卫官转身冲女孩点头微笑,女孩立时便如受了夸赞一般绽出如花笑靥,乖觉地跪拜伏首,行了告退礼,“啪哧啪哧”地踏着柱廊里的回声离去,生怕别人听不见她的欢欣。
    她迎面走去,招呼他道:“曼赫普瑞少爷。”
    他则简慢地向她颔首示意,面对着她站在原地,两手背在身后,立得笔直,不动声色等着她走近,从前她只在祭司哥哥诊治的骨折伤患那里看见过这般僵硬的姿势,真不知是谁给侍卫官大人的手脚绑上了夹板?
    “我从首辅大人那里领来了一个吉兆,”他开口说道,与眼神一样飘忽的口吻,殊无吉兆之喜,“看来首辅大人总算是拿定了心意,决定在这个不甚吉祥的欧佩特节给予你恩典之名,许你上到至乘之地,为陛下了却这多年未结的宿愿。我想这喜讯过不了今晚就会传得满城皆知,你暂且先当它是个吉兆好了。”
    “这便是交换吗?”她含笑问,颇不以为然。
    侍卫官眉头紧皱,极不情愿地瞥她一眼。
    “交换?”
    “今天的事,倘若一定要追查,至乘之地总脱不了干系,或多或少,难免会有神侍遭殃。哈普塞那布大人以违心的认可来换取神庙一方的安然无虞,当图特摩斯在至乘之地给予了神侍们宽恕,这位大人就拜托少爷你捎来这吉兆给我,是这样吧?”
    “听来倒像是这么回事,”他冷淡地道,“可惜首辅大人真不是你臆想中的轻贱,会用两地福祉交换区区几位祭司的性命。我对于陛下赦免祭司的决定毫不知情,更不是任人差遣的传令兵,况且今天的意外纯粹是你咎由自取,又与祭司们何干?七,不要挂着施恩的笑脸来讨我的阿谀!没有人拿刀子逼你溜出神庙,只怪你自己受不住执念的蛊惑,才会连累了一大片无辜祭司代你受过!”
    她承认少爷说得不错,但是他说得未免太过伤人,便似毫无防备间给他狠抽了一鞭,疼得她满腹委屈,却是百口莫辩,惟有呐呐无言,仓促转身走到廊边,对面廊下正拥过一群侍女,那些了无心事的姑娘一看见她,立时收敛了嬉闹行状,远远拜倒,向她行礼,而后踩着碎步匆忙退去,急着去为今晚欧佩特节的宫宴更衣装扮,她目送她们退去,泪已在暗涌,只能背对着他拼命缓过郁结心上的委屈,佯作平静。
    “今天的事是我的错,是我不该主动找去,送给天敌可乘之机。”她低声说,“可我不明白,如果不是为了免去祭司们的责罚,首辅大人又怎会在突然之间转了心意?”
    “‘明理,仁慈,甘于奉献,得着这样一位王后,未必不是众人之福!’”
    “这是首辅大人的原话?”
    “以为是我在夸你吗?”他在她身后嘲笑道,“信不信随你,看来是我将这吉兆送错了地方,陛下最为看重的首辅大人的认可,得到了认可的恩典压根儿就不敢相信。”
    她低下头,未置可否,“至少图特摩斯是会为此而欣喜万分的。”她避重就轻地答,掩饰般探出身去,去看种在廊边的花草,斜落的日光里已透出了夕照意味,盛开的日日春在愈渐染红的斜阳下欣欣舒展,日日春不怕晒,见着点太阳就红得入骨,只不经开。她拈出卡在叶簇中的落花,细长的花茎夹在指缝里,红透了的五片花瓣绽开在无名指与中指之间,像一枚戒指。
    首辅大人突然给予的允诺,的确是会让她的荷露斯神倍感振奋的,想要他放弃这局“恩典之名”的对弈,而今只得她先放弃,等待的尾声仅剩了最后的一步,他会更加信心百倍地要与她等下去,直等到另一位神前第一祭司同样对她心悦诚服的一刻——这还有多远?是否真要等到她陛下去往永生的那天?
    “七,”
    “嗯?”
    她兀自出神,茫然听着少爷走近,近到她眼里,不知不觉间,他神情郁郁的脸上现出了微笑,尽管微笑里满是讥嘲。
    “七,”仿佛听见他很低很低地在问,“那小草包没来得及喂到你口里的饵,我去找给你,作为交换,你能不能乖乖跟我回到北地庄园里去过太平日子?”
    她心不在焉地听着,只当是另一句戏谑,只当是流风过耳,想的仍是与她命运攸关的两陛下,一时未应;他牵住她的手,却只当是暗许,俯下脸,他吻了吻她指间的日日春。
    她一怔,迅速把手抽回,指间殷红的花朵飞落在他掌心,而他就像那耍戏法的巫师,收去了左手心的日日春,伸来右手,在她眼前变出一小片纸莎草纸,满眼鲜红色的圣书体。
    西风将来,
    来时请带走她的呼吸,
    同去亡灵栖居的西岸,
    永不再返。
    一度被惊走的魂灵霎时归位,一瞬间明白了峰回路转的原委。
    她勉强笑着问:“这又是哪位女官拿给你的啊?”
    “是我问出来的。”他答,“一看就是头等祭司们用的好纸,即使有人认不全它的字句,也该认得它是神庙里出来的东西,神官们是不会把这样的纸和字浪费在玩笑上的。”
    “你把它拿给首辅大人看过了吧?”
    “太过与世无争的姑娘叫他放心不下,得让他知道你看重的是什么——”
    “然后劝他给予我恩典之名?”
    “你不乐意?”他微微笑道,“我倒宁可你真是神明赐给陛下的恩典,在阿蒙-拉的领地里永远能有逢凶化吉的运气。”
    “你要将它禀告给图特摩斯吗?”
    他不语,嵌在他棕褐色脸庞上的那对澄澈眼瞳,魇住了似的定定凝视着她,像嵌在砂岩人像眼窝里的大颗火山玻璃,深邃,剔透,映着光。
    她避开他的凝视,“你说不说都一样,”她烦恼道,不由自主地,双颊浮起红晕,“被首辅大人知道了,自然就会传到图特摩斯那里的……”
    “你不用担心,”他剪断她道,“首辅大人不喜欢节外生枝,我更没兴趣为这捕风捉影的事弄得后宫神庙人人自危。”
    “那就烧了它吧,”她马上说,顺水推舟,继而得寸进尺,“就当它从未存在过。”
    他笑了笑,收起纸莎草纸,又来牵她的手,她没有闪避,默默看着他将那朵日日春种回她指间,时光倒流般的安静。
    “七,你这样不行。”他轻声说,“要护着那些姑娘可以,但不能赔上自己的性命,下回再要遇见这事,你还想继续装作不识字,把恶咒当成玩笑随便敷衍过去?”
    “到那时我会想出别的法子打发掉它的。”她不在意地答,“来几回都行,我是不会被它耍弄的。我本来就不相信写在纸上的字迹能有力量夺人性命。”
    “恶意是真的。”他说。
    “没关系,”她说,“我还有图特摩斯——我还有你。”
    这是——事实。
    她垂下眼,不愿去看少爷此刻表情,怕看见他的嘲笑,怕看见自己认定的真实在这宠儿眼里映作轻佻无知,想起刚才他给她的那个淡薄得不曾留住丝毫感触的吻,几如效忠般的虔敬,也许在他不过是为了表明追随首辅大人的认定。
    只是,只是。
    那曾因错认而释怀,又渐要被她遗忘的感知却也尾随着这一吻醒来,点燃,令她倍加惶惑:柱厅里对他喃喃而语时的那个此刻,那些覆在她眼上的炙热的吻,被他拥抱住时掠过身心的颤栗,那份她从未想见过的在意与关切,那时他给她的心悸。
    都是真的。
    说出口时,以为不过是句“明天天会晴”,听见时才知道,这是不该出口的事实。
    就该让它在潜意识中沉浮,游移在意识与认知的交界,暧昧到消亡。
    她非常非常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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