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 第四章 花 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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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鳄鱼栖入圣湖,好过藏身尼罗河中,即令浮如朽木隐匿真身,仍凶险可循!因它终归是要跳出来扑腾几下的,不为猎物,便为后代。”
尊敬的神前第一祭司哈普塞那布大人,站在他家中庭廊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曼赫普瑞尚不能明其深意。那是在先王离世的第七年,这位大人由至乘之地转上朝堂,舍神职,掌俗务,以首辅之尊辅佐两陛下总管南北两地。尽管都知道这次荣升应该是告老的前奏,但在大祭司步出西塔门之日,庆贺声中惟见漫天花瓣飞舞,又有谁能看得清去路?那时他从孟菲斯回到都城不久,记得是在收获季的第二个月,父亲大人,御医总管曼涅托大人,以及这位首辅大人,都聚在他家中庭,相互品评北地庄园新近送到的佳酿,为下一年的欧佩特节甄选贡品。他刚一踏入院门,就给御医大人一眼揪住。
想是酒力所致,御医大人竟乐呵呵地冲他招手,好像他还是那个想要偷酒喝的八岁男孩,等他走到跟前,这位大人微仰起脸朝他看,眼中霎时闪过一丝困惑,像是才发现他又长了八岁。
他向大人们一一行礼,父亲皱眉道:“这时候就给打发回来,你又惹了什么麻烦?”
他连忙解释,说回来换身便服就走,还要到对岸的几个村呈递公文。
父亲大人仍是不悦:“跑腿的活也让你干,定是惹事了!”
御医取过他带回的公文翻看,瞧医官大人兴致勃勃的样子,果然是被隔绝在朝堂外很久了。首辅大人则冷眼旁观,一脸了然于心的淡漠,随后目光调转,瞅住他笑道:“我依稀记得小少爷与法老是同一年出生的,今年也是十六岁吧?”
他恭恭敬敬倾身应道:“还差两个月就满了,大人,生日在收获季末月的第十天。”
“那比法老还小了数月,”首辅大人上下端详他,颇是赞许的神气,又问:“不知小少爷给安排在何处当差?”
“他刚由卜塔之城调回都城驻防,”父亲大人替他答道,“暂且在文书总管身边担当侍卫,只等选入亲卫队中继续为王家效力。”
“子承父业,理当如此。”首辅大人淡淡说道,“不过为法老挑选亲随一事,貌似陛下还未有打算,我以为至少在法老从库什返回以前,此事尚不会有眉目。”
“确实是不好说啊!”御医大人冷冷接过道,“看起来那位陛下倒是先要为她自己招募一支亲卫队!”
他说着便将纸草文卷呈与父亲大人,略一指点,只听父亲压低声调,断断续续地念道:
“……而今正处辉煌时代的黎明……主神决意创造一位女王统治两地……听见主神如此愿望,图特神建议主神,让阿赫摩斯王后来孕育这个孩子……她能够成为伟大女王的母亲,养育主神所希望创造的统治两地的君主……”
“……主神由图特神伴护,来到底比斯的王宫……主神取代了法老的卡和巴,化身为他……主神进入正在梦中的王后的闺寝,他周身光芒流淌,香气萦绕,王后惊醒。他坐在她的卧榻上,朝着她鼻中吐露生命之呼吸,说道:‘欢乐吧,最幸运的女子,因你将孕育我的女儿,她将统治两地,成为整个世间的主人!’……这就是伟大的陛下,南北两地最尊贵的女子,哈特谢普苏特王后的诞生……”
父亲念毕掩卷,相觑片刻,终于喃喃自问:“这——怎么又是一出恩典?”
“玩上瘾了!”御医笑道,“难为她又忍了这些年,我们了不起的她陛下啊!自落地起就想不通这道理,纯之又纯的王族血只流淌在她身上,为何头戴红白双冠的偏不能是她?想必是塞斯神早给她下了咒,在去往永生以前,一定要让她亲手拿一拿弯拐与连枷!”
“能诞育恩典的陛下自然是无可置疑的恩典,她不能不是啊!”父亲大人无奈道,“但如今法老已非稚童,陛下的意图法老不会不知……”
御医大人摇头,低声道:“法老对陛下向来言听计从,从不存半分疑虑。回想恩典降临之初,唯有他是真心欢喜,倒像这恩典竟是主神赐给他的——是啊,因是王妹,法老比谁都高兴也是理所当然,但我始终觉得……哼,恩典生成了女孩,主神之意再明白不过,天晓得又是谁给她灌的迷汤,这回她竟是不管不顾地自己来了!可惜啊!首辅大人,这妄断神意的僭越之举却又不归您管了,想必新上任的那位祭司总管是会乖乖照着她陛下的旨意玩下去的!”
“他府上数代都是服侍着王族过来的,青云直上的法宝就是家传的驯顺听话。”父亲大人道,“虽然这位陛下天生就不会被谁牵着走路,但这几笔给得着实牵强,贸然发出来昭示两地,确是心急了一些——莫非是法老归期已定?”
到底是父亲大人,三言两语又将话由拗回到独子的前程,但御医大人并没有接。
始终带着置若罔闻的淡漠在旁倾听的首辅大人,便在这时自语般轻道:“奉承里拾来的谬想如何能成?这一步步,且由他过去!鳄鱼栖入圣湖,好过藏身尼罗河中,即令浮如朽木隐匿真身,仍凶险可循!因它终归是要跳出来扑腾几下的,不为猎物,便为后代。”
父亲将文卷交还给他,摆手命他离开。谈话嘎然而止,像是从未发生,三位大人各自沉思,继续品尝着北地的佳酿,他们的默然伫立,在他眼中,便是同样一筹莫展的南北两地。
她陛下哈特谢普苏特王后,先王遗留人间的寡妻,摄政多年,抚育法老长大,为两地守护住玛阿特的秩序,也就在恩典一事上闹了个无关紧要的笑话,有惊无险地总算是到了功成身退的时候。可众臣还来不及高唱赞歌将她请下朝堂,她却摆出恋恋不舍的架势,突然以阿蒙-拉之女自诩,非要为自己博得法老之名。
这可能么?再尊贵也终究不过“她”陛下,永远都变不成活在人间的荷露斯!况且,仅凭花招是戴不上蓝冠的,将军们不会听凭一个女人摆布!底比斯王族以军功立国,法老们的彪炳伟绩是用异族人的残肢断掌垒起的。陛下的父王,第一位图特摩斯法老远征美索不达米亚,将北疆扩展至幼发拉底河;陛下的夫君,第二位图特摩斯法老,纵使体弱多病,亦亲征库什压服叛乱;而今陛下的继子,第三位图特摩斯法老,终于到了驰骋沙场的年纪。多少人枕戈待旦,盼能重归麾下,随少年王踏过西奈,铲除贝都因人的鬼祟偷袭,镇服迦南诸城的异变蠢动,了断米坦尼的扩张野心,带回数不清的奴隶与黄金,挥舞着旌旗,让久违的荣耀与辉煌重返两地!
尤其是在西岸的这几个村,它们都是多年前远征的衍生,对村中子弟而言,只要不弃尸蛮荒,战死既是殊荣。她陛下昭然若揭的决心在他们眼中就如大绿海一般遥不可及,却又着实主宰着他们后半世的命运。
就在他当众宣读谕旨时,人群中一个新兵模样的少年笑嘻嘻地伸出食指,含在嘴里煞有介事地吮着,引来周围窃笑阵阵。这摇头晃脑的新兵嘲弄着法老的乳臭未干,哼!他又能知道什么?
念完卷起公文,让集结的兵丁自行散了,曼赫普瑞离开河边神祠,信步往村落深处走去。
沿途正是丰收景象,亚麻刚采摘完毕,翠色沉落处金色的波浪卷上来,麦谷还得等些天才能收割,牧人赶着驴从他身边经过,新割的紫花苜蓿在牲畜背上垒成高耸的草垛,等这堵斑驳芳香的墙一颠一颤地移开,半掩在淡粉色花火里的柽柳田庄就出现了。
刚才那扮鬼脸的新兵就在前方不急不徐地走着,他快走几步想追上那少年,却见前边柽柳林里忽然跃出了一叶白影。
“五哥!”
原来是这庄上的丫头,穿着粗麻白裙,举手拨开流苏般垂落的柽柳花穗,钻出树荫朝新兵跑来,轻快的步点踩着舞韵,是谁打着响板在与她合拍?
“娘正担心你今天赶不回来呢,”少女走近来笑道,“原说好是中午到家的。”
“没料到还得等着听新下的谕示,就给耽搁了。我瞧见地里的亚麻都清干净了,哈哈!四哥准是骂我偷懒了!”
“你别笑,有你累的时候,眼下先喘口气罢了。塔内尼哥哥说了,等全都忙完,他会逼住三哥把藏的好酒全拿出来,统统喝干净!”
“二哥也到家啦?”新兵眉开眼笑,“那人不都齐了吗?还等什么!今天就喝它到天亮!”
“可是五哥,”少女轻轻笑着提醒,“你慢点贪杯,还有阿蝉在这儿呢!”
她朝柽柳林招招手,一个比她稍大点的姑娘便从树影里闪身跃出,顺着庄前土路袅袅婷婷地过来了。曼赫普瑞远远打量着她一步两摇摆的姿态,便知这又是一个在神庙里受过调教的丫头。想必这村的人都料定跟着她陛下是挣不到军功了,一个个争着赶着把远大前程押在姑娘身上。哼!虽然底比斯后宫里空空荡荡,可谁敢说法老要的就一定是女人呢?
“噢,你们两个在林子里说悄悄话啊,”新兵缩着嗓子哼哼道,顷刻间矮了半截,极别扭地僵在原地,等着那名为阿蝉的姑娘自己走近来。
“是啊,”少女抱怨一般笑着道,“你说怪不怪!偏偏今天祭司哥哥不许我出门,阿蝉又要紧找我说话。可这一阵里里外外多少事啊,等她忙完过来,天都要黑了!”
新兵装做自在,顾左右而言他:“历书上说今天不宜出门啊?”
“那倒没有,”少女笑道,“谁让祭司哥哥昨晚梦见了猫呢?”
“这是大大的吉兆啊!”新兵掩饰地笑,“都说梦见猫的男人会有好收成!”
“可坏的是祭司哥哥梦里的猫叫人给打折了腿,然后他一早见着我就不准我出门,我长得很像猫吗?”
“他不总这样吗?”
“今年更厉害啦!”
“没来由梦见这个实在不吉利,小心点没错,你还是听祭司大人的话吧!”
说话间,那阿蝉走近来,续了新兵的话笑道:“正是这道理呢,有谁敢跟猫过不去呢?那可是贝斯特女神的化身啊,祭司大人梦见这异象一定有他的缘故,我猜啊,准是主神为了嘉奖他了断俗念的虔诚,特意赐给他的预兆吧?”
新兵嘿嘿直笑,说道:“没错!最近主神喜欢的就是借梦行事。话说回来,大哥连老婆都不要地一心侍奉主神,结果主神托梦保佑的反倒是连抄写颂词都要偷工减料的七,我看大哥真是够冤的!你这丫头还好意思抱怨不能出门?”
“所以只好委屈阿蝉走夜路啦!”少女含笑挽住他的右臂,话音里浮起一层哄劝似的蜜,“五哥,你就替我送送她好不好?”
“不用了,”阿蝉忙道,“我这就回去了,这会儿还不算晚……”
“不不不!应该要送的!”新兵连声道,一着急,冲口而出,“我正盼呢……我……我有话跟你说……”
他把话忸忸怩怩断在半道里,好在这是姑娘家再熟悉不过的话路,那阿蝉便不再推辞,低头应允道:“那也好,有劳了……”
登时那少女便“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立刻又很小心的收住,生怕这冒失一笑惊吓了什么。她望了一眼新兵身后,才问:“五哥,这位大人是谁?”
他们见过的,好几年以前。
“我是曼赫普瑞。”他沉着脸说。
“噢,”她点头道,“是塔内尼哥哥服侍过的那位少爷啊!”
而后她莲瓣一样柔白的脸上情不自禁漾出了微笑,像是在回应他口吻中赌气似的不快。
初见当时的回想重又作祟,骗得他心上阵阵抽紧,幽蓝的空气里泛起幻觉的涟漪,仿佛她的指尖仍在他的背心一勾一划,画着圣书体。
新兵奔进田庄去为他通报,他等在庄前树下,少女陪着阿蝉,站在他手不能及的近旁。
两人目光相遇时,她带着安抚的笑容望着他,他很不喜欢这疏远的客套。
“你叫什么?”他开口问。
“少爷叫我七就好。”
“七是排行,不是正名。我问的是你的正名!”
她探究地注视着他,奇怪他为什么非知道她的正名不可。
“忘记了。”
她答。
利落得有点点心虚,她身边的阿蝉侧过脸瞅着她,不易觉察地摇了摇头。
在去往来世的路上,名字是相随一生的神符,铭记着最初的喜悦,父母的期许,生而为人的先天不足,降临之时所皈依的守护神,她可以不告诉他,但绝不能说忘记了。
“你也是从大绿海边来的吗?”
这话都溜到他嘴边了,终因顾忌出不了口,他对她名字的追问,已然令她眉眼间的笑意更替为忖度般的疑惑,若再要追问,只怕这疑惑就要变成真正的戒备,从此拒他千里。
他不敢莽撞。
斜阳从西边扫来,已是夕照景况,柽柳林熔在醉人的赤金里,粉嫩花枝平添艳色,正是花期最盛时。
于是他说:“这里的柽柳花开得真野。”
“好看吗?在泛滥季前还要开三四回呢!”她被他的话带回到最初的客套里,便微笑着应和,“播种季刚过那阵,半夜里能听见嘭-嘭-嘭的声响,一觉醒来,就见一树一树的花焰火似的一团一团地开,然后亚麻也跟着开,再然后,就得不停歇地忙到下一个开年了。每年都是这样,柽柳开花了,亚麻要长老了,麦子要烂在地里了,再偷懒可就什么都收不着了!”
是这样的,正如无法凝滞的时光,不可遏止的成长。
她陛下不能阻止继子长成法老,父亲不能阻止独子长成蛮荒先祖的模样。
而这宛如莲的卡,曾叫他傻瓜,见过暴雨见过海,又对他藏住了正名的七,也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