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男儿自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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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仲仁明白,皇上和太后的口谕虽是“恪戍卫之职”,除保护吴作行安全外,还有一层更重要的任务,监督吴作行,治河事毕,即刻押回。他留下两名下属护卫吴作行,其余五人尽数跟他赶赴长中沟。都水处官吏近十名,大多惟吴作行马首是瞻,真要闹起来,两人是决计挡不住的。他向来处事周全,这次不知为何,内心坚信吴作行决不会滋事或逃脱。或许是他隐隐觉得,能身先士卒,欲亲往救人,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的人,又岂会做出那些贪生怕死之事?虽然这件事,也的确是被害得冤枉。黄仲仁行伍多年,什么样的长官没见过,什么样的人没救过?发号施令者个个振振有词,民生、百姓、社稷,样样不离嘴边。可是,他摇头想,每一个舌灿莲花地动员他们要置生死度外时,没有一个自己离开过那风平浪静的温柔乡。他可以理解参将陈原那天悲戚的指责,虽然有些大逆不道,但是每个兄弟,在刀尖上舔血时,想到安坐后方发号施令,仅是凭借祖上功荫或结党抱团,而未建功勋的指挥者,心中均这样骂过。
奔波在长中沟深入归瑶山的险峻山道上,黄仲仁意气风发,因为这一次是自己,而非他人指令,接下此任务。凭吴作行如今的身份,还指使不动他。姓吴的若是打着官腔、沽名钓誉地要他救人,他眼皮都不抬一下。多年军旅生涯,残酷狠戾见怪不怪,早已令他们学会淡漠,这并非是他们灭绝人性,而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若都像吴作行这么冲动,他笑着,恐怕早被战场血腥刺激得精神崩溃了。然而我朝,还是需要多一些这样理想主义之人,肮脏的活儿,由我们承担吧,黄仲仁愉悦地想。
吴作行全然不知黄队长这心思,他们在长中沟暴雨后的深山里搜寻接人时,吴作行不顾阻拦,亲自在堰塞湖西南口指挥爆破。魏相成的一小支兵士整装待命,看苍白的吴作行穿着一身庄稼人田里干活的打扮,站在岭口,恍若风中一株白杨。
吴作行一个干净利落的手势,引线点燃,未几,巨响数声,陈原拉着吴作行趴倒在地。巨大的冲击为岭上诸人盖上厚厚一层灰。湖水倾泻,犹如脱困之蛟,巨浪滔天,涌入故道。吴作行顾不得灰头土脸,攀上侧岭一看,分流水势顿时委顿不振,想来下游压力减轻不少。他搓着衣角傻呵呵道:“成了,成了!”
没等他乐上一个时辰,急报曰:“下游开了个豁口!”炸湖之威,水泻之势,生生令下游数里一处山土松动,拉开一条小口子。吴作行一听,顾不上萧桔岭今日工事,拿过地图查看,就往豁口跑,几乎忘了身边的魏相成。魏相成一看,只好指挥兵士跟着前去。
豁口在一个名叫夯村的村外。夯村得名,在于此处土质紧实,犹如夯成。往年青云河水患,土质山体却比石质更难撼动。不料炸药一响,巨浪拍打,山土裂了个一人宽的口子,凶暴之水正奋力挤进豁口,涌入村来。不消两个时辰,村中低洼已积起浅池。吴作行到时,村民已背起包袱,正三三两两逶迤入山去。有十数人见官兵前来,壮胆不走,观望形势。陈原一看豁口,眉头紧皱:“这样不行,口子撕裂得很快,这一日下来,恐怕不止村子淹了,最终山体承受不住,会全面垮塌。”“那就又是一条改道支流……”吴作行喃喃。
魏相成站在远处,见一班都水处官员凑着脑袋嘀咕了好一阵,终于,吴作行跑到他跟前:“魏大人,事出紧急,恐怕得先征调兵士民夫在此处堵豁口、固山体。”“定当全力配合!军士们定听凭调遣。”
原为长中沟囤积的沙袋,紧急调运来夯村,各种加固材料也源源输来。军士扛起沙袋,堵塞豁口,无奈水势湍急,沙袋或是渗水,或是冲掉。过了晌午,豁口竟已扩大一倍,数名军士爬上松垮的土岭顶端,从上向下抛沙袋。土松地滑,偶有兵士不慎掉入河中,激流席卷,无影无踪。分不清是水、是汗、是泪,滔天大水中个个好男儿。
另一边兵士民夫正全力加固山体,筑坝起堤。为查进展,吴作行不顾阻拦,爬上土岭,被奋勇抢险的士兵瞥见,呵斥道:“来干什么!快下去!”吴作行喊道:“我要看水情!”“外面看就行了!不要命了!”“这里看得清楚!”未喊完,脚下趔趄,身子便往下滑。吴作行自恃治河多年,个人生死置之度外,此时重心一斜,半身吊在土岭上,有半身倒悬到水上。身边士兵一见,攀至外缘将他拱上,此时一个浪头打来,手一滑,便吞没于青云河中。吴作行气喘吁吁地趴着,身边一名满脸是泥的士兵朝他大吼:“你找死!还不好好坐到后头去!你自己身先士卒地冲过来,要别人帮你抵命!没这个本事,就别连累别人!大伙儿都是在刀口上踮脚求活路,你来装什么牺牲!你以为你这副不要命的样子,我们就该感动感激了么?!要不是你,曹义会死吗?!至少还能多扔几个沙袋!”吴作行愣着,由着他训斥,任人搀回。
陈原急匆匆赶来,看吴作行失魂落魄的模样,以为他着实受到惊吓,正待出言安慰,听吴作行道:“刚刚我竟是真的庆幸,掉下去的不是我……”吴作行抬起头看着陈原:“刚刚兵士骂我骂得对,我太莽撞,要不是为救我,也不至于害了人……可是我一时懊悔,一时竟然又有些庆幸。你说,我前为所谓‘身先士卒’罔顾他人性命,后为自己获救幸灾乐祸……我……我与那些安坐后方的官员,又有什么不同?甚至,比他们还不如……还自负忧天悯人……”
陈原坐到他身边,缓缓道:“纵然你有那样的想法,也是人之常情。谁不珍惜性命?然而你与那后头的,可不同。他们安坐后方,却从未想过自己送命的事情,其他人多死一两个,也不过视作蝼蚁。而你却不是,只是思虑不周,谁又能在如此事态下,考虑得万无一失?你与他们不同,就在于,你是为了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却无意中添了麻烦,他们却是从头到尾根本不想惹到一点麻烦。你不必太自责,下次多想想,而他们,想也不想吧。”
吴作行紧握了陈原的手。一会儿他站起来,又投入战斗中。
直到天黑,豁口终于堵住,又赶工半夜,加固完成。幸存的兵士们横七竖八,精疲力竭地躺在沙袋边。天上漆黑,云霭沉沉,村中已没至大腿的积水正缓缓退去。吴作行与陈原,同其他都水处的干事一同,等不及找床,附近草料房中,倒头就睡。留下戍卫他的两人,也酣睡在他周围。
凌晨径直出发去萧桔岭前,吴作行深深地,向着席卷军士性命的豁口,如今为新坝取代之处,鞠了三躬。
萧桔岭的工事倒是进展顺利。然而黄昏时分,天空淅淅沥沥飘起雨来,片刻,又成倾盆大雨。下属回报,青云河流域普降大雨,水位极速上涨,刚由于炸湖疏导缓解的改道压力,倏然增大。雨,大雨,不停下了三日。萧桔岭坝成,顺利合龙。然而黄仲仁仍是没有消息。陈原焦急地问,长中沟究竟该如何?目前筑坝进程近半,不出三日必须合龙,否则,等黄仲仁归来,这么个凄风惨雨,怕是整个瑶州都要毁了。
第四日,只有大雨滂沱。第五日,仍是大雨滂沱。吴作行极为难,第六日无论如何得合龙,可是这黄仲仁一行身在何处?他捏着拳头,这人是他吼出去的,信誓旦旦拿命担保,这条命倒不算什么,早已九死一生了,然而算不算是自己一时头脑发热,竟然要断送这许多人性命?吴作行自问,倘若回到当时,他恐怕还是毫不犹豫做出同样选择。救人真难,他想着,左右为难。自己究竟错没错,他已无力再想,只知道一力贯彻。
此时的黄仲仁一行,正艰难地山中赶路。
雨仍下个不停,艰险的山路因此更为湿滑。黄仲仁和几名下属轮流搀扶村民,其中两人还分别背着一位姑娘,一个小伙子。小伙子道:“黄队,放我下来,你们先走。”黄仲仁没有理睬。小伙子急了:“黄队!别管我了!再这样下去,大家都会被我拖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截流了!”“张驰,你省点力气。你知道我们不能丢下你不管的。”一旁的队友开口道。张驰看了看自己的腿,绷带上又渗出大片殷红。黄仲仁放下他,开始为他换绷带。
张驰严肃地说:“黄队!真的不能为我一人,连累这么多人!更何况我们出来是为什么?难道让这么多百姓陪我?黄队!带他们先走!”黄仲仁细心处理好伤口,叹了口气:“马金,你和其余人,带百姓先撤离,你们的速度,约摸也就一日的脚程。”未等反驳,他又补充道,“赶快去找吴作行,让他派人来接,记得带伤药。张驰的伤势,就要靠你通报及时了!”其余人面上不忍,却被黄仲仁一声呵斥。安知此时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冲出来:“我不走!”之前被背着的年轻姑娘,倔强地仰起脸。“我不走!我也是个拖累,没有我,你们可以走得更快。”姑娘一瘸一拐走到张驰身边,“张大哥是为了救我受伤的,我要留下来照顾。虽然我是个瘸子,行动不方便,可是照顾人的活儿,我可以干得很好。”
“不行!”众人脱口而出。
“我坚决不走!”姑娘扭过头去,“你们别婆婆妈妈的,赶快走!可以快点找人来救我们。”
于是,寂静的山林里,只留下黄仲仁、张驰与姑娘三人,听着哗哗的雨声。
“张驰,你游泳水平有没有长进?”“嗯?”“我这几年可是没有懈怠,万一大水来,我们看看谁游得快。”“黄队,你让我这缺了一条腿的怎么游啊?明显是趁人之危。等我好了,再好好比试。”“一条腿怎么了?你看人家赵娟姑娘,不也生活得好好的,哪像你,才开头就认输。”黄仲仁开玩笑道,“不过我就等你,你可得好好把命留着。”“我命可不小,当年我帮你挡了一箭,都活过来了呢。”“就知道你小子命大!虽然说舍生取义,不过,死有重于泰山,也有轻于鸿毛,那就是……被大水淹死!哈哈哈!”赵娟静静地坐在一旁,听他们聊起往事。林中的雨打在脸庞,天色昏暗,看不出时辰。平日里的飞禽走兽,一个都不现身。黄仲仁在树间支起一张油布,三人在方寸之间,瑟缩着取暖。生命诚可贵,男儿岂能轻言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