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难改是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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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作行看跪了一地的属下,形同手握刀俎,面对案上鱼肉,犹疑难定。淫雨渐收,缓作珠泪,缠绵悱恻。一瞬间他只觉底下就此跪着,屋外雨声敲瓦,竟能亘古。该说的说尽了,属将们正以沉默下达最后通牒。吴作行自忖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可为何下不去手?他撞上陈原那殷切焦急的眼眸,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索性走出屋外,看檐下水注,汩汩之流,颇慰烦乱。
五十下、五十一下、五十二下……闭了眼,瓦残渗水,滴于石上。
吴作行沉声道:“下令合龙。”属将们如得了特赦,起身前去,无人再多问一句,生怕他又改了主意。
七十四、七十五、七十六……闭了眼继续数,心中疼痛。还是问自己一句:错了吗?
魏相成不知何时踱到身边,悠悠开口:“吴大人,治水固然要怀慈悲之心,行事切莫太天真了。做不到两全其美,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吴大人能舍生忘死,令人钦佩,不过敢问吴大人,命只有一条,这千千万万人渴盼救助,你又该将命给了谁?”吴作行苦笑:“魏大人,我实不知。”
魏相成亦未开口,伫立檐下,举头望无根之水,无穷无尽。
却听得焦急的声音喊:“吴大人,魏大人!卫队有人回来了!”吴作行震惊:“黄队长?”“不是,是马金,他急着要见您。”
吴作行冲出去,马金正由人搀扶大喘着气,石地洇开一大滩水。他扑通一声跪下:“求大人派人救黄队长!张弛受了伤,黄队长带着他与一位跛脚姑娘,仍困在山中!听闻大人已经下令合龙,求大人派医派人营救!只不过大半日脚程,再晚,大水一涨,可就来不及了!”
未待吭声,魏相成先道:“吴大人,行事不可太天真!来回一日多,你再派人去,枉送更多性命!”“魏大人,事情未成,且慢定论!”“难道不是么?当日你不是如此说辞,害黄队长一行陷于险境?今日又是这番,待他日再来追悔,再来哀叹,再来自怜你是菩萨心肠,只是好心坏事?!吴大人,世上何来好心坏事一说?你既是好心,就不能不清不楚,身居官位,岂能随意发令?有了第一回,这第二回,还能用好心坏事搪塞?坏事就是坏事,你亲手做下的,怨不得别人!吴大人,做事切不可太天真!”
“魏大人可别忘了,我们是皇上御赐的戍卫,我们出了事,想必这里所有人都脱不了干系!”马金睥睨着魏相成,话未说完,一口鲜血喷出,骤然晕了过去。吴作行连连唤军医诊看,他回过头对魏相成道:“魏大人,兴许您说得对,只是,吴某向来天真,想必,是改不了了!天真与冷血,吴某人想来宁选前者!”
“你……”魏相成气结,拂袖而去。
吴作行派人之时才意识到冲动误事,与魏相成闹僵,这治河工事,还不必担忧,但如今救人,军队必不肯出人,他信誓旦旦,却到何处弄人?何况此行凶险,谁又甘冒性命之忧?寻思来去,最后,留下的两名戍卫,同先后领百姓撤回的卫队三人,带上皇上所赐医官,一应药品,入山寻人。
吴作行巡至长中沟合龙处,工事如火如荼。监工甩去泥水禀告:“大人!不出半日合龙就能完毕!您放心!”吴作行微微颌首,却问出了一句意想不到的话语:“不能……缓一缓?”监工如同看怪物一般惊愕地直视吴作行:“啊?”“没什么,当我没说……”吴作行连忙摇头,疯了?想什么?合龙一旦开始,中途停下岂不是前功尽弃?
工程却顺利得很,顺利得超过预期。入夜,新坝雄浑,迎击一拨又一拨激流,傲然挺立。巡查脸上满是喜色,吴作行却夜不能寐。眼见水位拔高,这人,到底寻回来了么?
早春二月,南国潮湿的空气中带着无来由的心慌。日光莫辨,于重重帘幕后,撤去微光,水汽弥漫,重峦绰约,这画图渐渐黯淡下去,又黯淡下去。等了一日,音讯全无。吴作行仍呆立门前,如望夫的妻子。黄仲仁一行终于披着夜色出现在他面前,吴作行却仍呆立不动,只是眼角湿润。命悬一线之时,身陷囹圄之时,他从不哭。而今看着卫队眼中疲累掩不住的激昂,心中有什么被守住了,竟尝到前所未有的酸楚。
张驰的伤口并未伤到筋骨,只是连番奔波,伤口多次撕裂。马金却是力竭而倒。一行其余人几乎都是大雨后的伤寒。其余百姓都已散去,只有赵娟鞍前马后照顾着静养的张驰。虽说瘸腿,屋里有个女人,陋室也立刻生动起来。
一晃五日,魏相成竟是再没跟吴作行说过一个字。吴作行犟脾气一犯,自不去开口,一心扑到河道巡视上。改道河水触壁后,渐次回到干流,来报下游新河,失了源头,逐一干涸。一场猖獗水患,走向平息,然而遍地洪泽,家毁人亡,云城至瑶州要道就此中断,一场浩劫,代价惨重。
张驰恢复得很快,五日后已能下床,由人搀扶着走动。黄仲仁与吴作行似达成默契,谁都没提今后之事。黄仲仁心知肚明,五日来治河初效,就在这一两日,该押送吴作行回大狱了。他转过身来,却见赵娟立在门口。“什么事?”赵娟犹豫了一下,进来掩了门:“民女有事求大人!”她见这几日众人言语与模样,猜到不久行将开拔,鼓了勇气来求黄仲仁,留她在张驰身边。他为难地皱起眉头,队中不方便留女眷,这几日不过是权宜,更何况……赵娟却先道:“黄大人,我知道,我知道军中不能有女人,我也知道,知道……张大哥已有家室。我没有什么企图,只是想侍候张大哥,就算只是个粗使的下人。我知道,我的这条腿,这模样,根本不该痴心妄想,只不过我心里已经决定了,这条命,是张大哥救回来的,这一辈子,我只能这样来报答他。”
“赵娟,你不用妄自菲薄,”黄仲仁微笑着说,“你的眼睛很美,你的心也很好,这几日你照看得尽心尽力。有不少人不计较你的腿,一定会有好的姻缘等着你。”他顿了顿:“……至于张驰……他成婚多年,家庭和睦,即使他救了你,也不用如此相待,万一别人再救你,你又如何能再以身相许?不如……”
赵娟坚决地打断他道:“黄大人!不光我的命是他救的,我的心也是他救的!”她不顾黄仲仁的讶异,继续道:“一个瘸子,没什么自保的能力,往常看着我年轻,说几句好话的小子们,溜得一个比一个快。就连亲爹娘,为怕我拖累全家,一声不吭自己逃了。我醒过来发现空空的屋子,连亲爹、亲娘、亲兄弟,到大难临头,连一句话都不敢跟我说,就这么扔下我走了。我跌下去的时候,想这样也好,我留在世上不过是个麻烦。”
她低了头:“我喜欢张大哥,不光因为他救了我,还因为他让我想活下去。在山里的时候,我想过,万一大水来,我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死在张大哥身边,已经很幸运了。张大哥是第一个肯出手救我的,也是第一个我喜欢的人,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了。他拿命来救我,我就伺候他一辈子,就算是个下人,能为他做事,我也开心。”
她又抬起头,烛火在眼中跳动:“喜欢就是喜欢,愿意就是愿意,黄大人,你说我傻我也愿意!”
黄仲仁苦笑着,傻,是真傻。再刻骨铭心的感情,天长日久,也都烟消云散了。自以为比山高、比海深的思慕,到阅历丰富后,不过是不堪一击得可笑。世上偏偏有的是天真的人,痴心不悔,总以为自己是不同的,以为自己那份心能地久天长。对了,吴作行那个笨蛋也是,傻得无怨尤。他决定帮她,就像,他帮了吴作行一样。都像魏大人那样冷静世故,这个世界就太无趣了。
张驰是知道赵娟心思的,从她安然脱险却仍坚持留下照顾开始,他是经过事的,这点情愫如何能不知?只是想让她知难而退罢了。黄仲仁与他一说,他还是反对,一份不需要他接受的感情,也是压力。他自问做不到对她熟视无睹,又无法给予回应。“要不,黄队,你替我留下她吧!”“开什么玩笑!先不说我家里那个,就算赵娟自己,你觉得她会肯吗?她都说出宁愿和你死在一起的话了!”“唉,早知道就不该救……”张驰抱着脑袋。“你救都救了,说什么风凉话,只能你自己扛了!”“也罢,放我家里,反正我……常年在家的日子还没不在的多,说不准她看上哪个,也有可能!”“我看你这是做梦……不过你倒是把烫手山芋丢给了弟妹……这丈夫惹来的桃花,还要自己帮忙收拾,哎呀!行了行了,你别动了,小心伤口疼。”
处理完了赵娟的事,黄仲仁再是头疼,也得去面对吴作行了。吴作行这个笨蛋,他还是在心里骂着,竟然这么乖乖地,由他拘着去。倒是陈原激愤不已:“烂摊子收拾完了,就要把人抓回去!大人,你还卖什么命啊!”吴作行只笑着看了他一眼:“好了,别发牢骚了。记住,我们治河,为的不是一人一时,为的是子孙千秋。不该我管的事,我也管不了。该我们管的,一件都不能怠慢!对了,帮我转告魏大人,吴某天真,再难更改了,望他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