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故园春草生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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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泽三年春来到,盛府可是热闹。朝廷遴选官家之女的旨意正式下达,盛宁可能进宫的消息在云城不胫而走。原本与盛府有走动的各门各户,更是殷勤。盛玉的满月酒之后,紧接着白止的二周岁宴,也被拿来大做文章。有好事者,搬出盛玉与白止的名字,赞颂盛家“心系止玉,不忘灾区”,十足把盛家恶心坏了。想来王家并不想盛玉与白止相提并论,盛中与盛归倒是乐呵呵地,盛中亲手把玉雕的水仙系在了盛玉的脖子上。白止二周岁之时,盛盈心与白省商量,送了一只通体纯白的小狗给白止,小狗不过三个多月大,与白止在一起,倒很相配。盛盈心送狗之时,还不忘问一句:“你喜欢吗?”白止身后的菊霜一听,愣住了,这句话应该只是问小少爷的吧?她垂着眼暗道。
    阳春三月,盛宁也该启程入京了。为了更胸有成竹,这半年内盛宁将暂住京师王家,修身养性,并引荐给王家在官场上的各位知交。中秋时分,便是一干佳人你死我活之时了。走前几天,盛府举办盛大的家宴为盛宁及周姨娘践行。盛宁稍作打扮,遗传自周姨娘的如云黑发,配上两支玉簪,显得清丽脱俗。盛中亲自为盛宁满盏道:“宁儿今日可真是不可方物!大哥就先祝你此去马到成功了!”说罢一饮而尽。盛宁亦不做作,仰着脖子干了一杯。盛中开怀大笑:“好!宁儿,我还记得你十四岁的时候,作了一首诗,可被许多翩翩佳公子传为佳谈啊。”“宁儿已经不太记得清楚那件事了,哥哥过誉了。”“那句诗是‘春水落梅浑不待,但看芍药玉阶红。’宁儿,谦虚谨慎虽是明哲保身之道,只不过,你若想争什么,有时须得及时展现自己。看你这句,就是非富即贵。”“宁儿记下了,多谢嫂嫂。”
    待敬酒到盛盈心跟前,连喊几声她才缓过神。方才盛宁那句诗,令她回忆起自己十四岁那年,亦是作了一首诗,当时一家还在老家东林,父亲听后极为激赏,东林那不大的文士圈子里亦是称她为“性情高远”。而那句诗恰恰是“不羡春芍红碧水,独怜秋月白清渠。”一晃近十年,王纯是不可能知道这件事的,而当年盛宁尚小,多半也无甚印象。两姐妹竟争相以芍药入诗,其中的志趣却又大相径庭。或许是老家不大的院子里,种着几株芍药,无人精心照料,只有野猫野狗常去施肥,而春来花开却极为恣意娇艳,给姐妹二人留下不可磨灭的回忆。芍药圃边有一道小渠,从院子一侧引水到另一侧。年少时,盛盈心也悄悄干过“红芍题诗”的小儿女之事,暗暗期盼有风雅之士能互通曲衷,结果当然是白日做梦。然而盛盈心却仍在这绮愿中逐年长大,文采风流闻名于东林。如今想来,那片片红芍,多半是父亲悄悄收起,不然流入市井,也是麻烦一桩。
    想到这里,她干尽杯中酒,笑着问盛宁:“宁儿,还记得东林院子里的芍药么?”
    盛宁眼里掩不住惊异:“当然记得,二姐怎么提起这个来了?”
    “不知数年未归,是否依然如故。我每看见芍药嫣红,就总想起父亲。宁儿你此次上京,可是从东林经过横岭山道而去?如有机会,去故里拜望一下祖茔,替我上几株香,并看看芍药是否安好吧。”
    “宁儿自当竭力……只怕王府催得紧,不得在东林停留。”
    “也罢,你如今是有要事在身的人,若是不便,自不必勉强。”
    盛中见状说道:“归儿,等有空我们再同去探望父亲吧。尤其是宁儿他年衣锦省亲,三人同去,见我们如今各有归宿,也堪告慰。”盛盈心闻言温婉笑了笑,不再异议。然而心中却涌起强烈的回乡祭扫的愿望。至少,该让父亲看看白止吧,还有告诉他禾儿与小种子的事,她想着。
    云城到东林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绕过茫茫杏湖,北面有两条大河从横岭中部崎岖而下,注入湖中。东面的叫作东林河,西面的叫作西林河。溯东林河而上至横岭腹地,走数日山道,便出至卧云山西麓,端的是沟通京师与南国的捷径。在那横岭山脚,东林河畔,坐落着以河为名的东林城。东林从来只不过是个旅队经过的小城,真正出名还是靠了前朝的礼部尚书陈昀启,耄耋之年告老还乡,皇帝特赐仪仗与宅邸于东林。能于前朝衣锦还乡可不容易,多数重臣不是死于争权夺位,就是死于帝王猜忌。陈昀启能颐养天年,不能不说是老奸巨滑之人。不过也许正因为他目光灼灼,看透官场,才规定陈氏子孙一旦有一家做官,其余各支皆以教书为生,不得再涉足官场。因此,历次官场血腥,甚至几度夷族,陈氏一脉仍在东林生根发芽,书香传家。百年来,整个东林文坛,几乎为陈氏子弟垄断,东林望族几乎都与陈氏一族有着亲缘或是姻亲关系。比如盛家,算起来也是曾祖那辈与陈家联姻,继而发达起来的。曾祖也曾做过中等官吏,只不过到祖父这辈,由于其他支出了位官员,其他人恪守祖训,专心教书,就此平淡度日。然而东林百余年来的诗文底蕴深深浸透了其中的子子孙孙,即使是教书匠也是其他地方首屈一指的饱学之士,颇得人敬重。东林望族不论男女老少均能文善墨,更有不少巾帼,文采精华,令人赞叹。由是,盛归与盛宁从小也受到良好的教育,时时与人谈诗论赋,针砭时事。
    然而东林文坛毕竟只是由数个家族把持的小圈子,与云城的海纳百川相形见绌,与京师更是云泥之别。云城文人多擅风月之谈,京师墨客则颇胜怀古论今。在东林,大家整日作得最多的是咏景之作。横岭巍峨,山间清幽,四季更迭,无一不可入诗。正是东林的清远风光,给了盛盈心清淡柔韧的个性。乡间的野草与修竹,蝉鸣与蛙叫,培养了盛盈心宁静自由的意趣。不知故园如今是什么模样?咏叹过的一花一树,一草一石,可曾变了形容?
    胡思乱想着,盛盈心也没注意何时饯别宴就此结束了。第三日晨,盛宁拜别了祖宗牌位,脸上带着紧张却又犹如见到猎物的兴奋,同周姨娘、随身的小丫鬟一同,随王家派来的接应侍从出发了。
    平日里,盛宁并不过多声张,周姨娘也净是笑,她们一走,偌大的盛府却好像突然冷清下来。盛玉又病了,府里心思全在她身上,白省倒成了盛玉与王纯的专属医官,动不动就被唤去。白省也不以为意,因为他的辛劳,换来了盛府对盛盈心的百般照顾。人参、燕窝、天麻、阿胶,从前难以负担的补药如今成了家常便饭,盛盈心的脸看着红润起来,脉象看起来也平和许多,这么下去,白省想,再过一年,他们就能要孩子了。
    那一日清晨,盛盈心正喝着炖好的燕窝,忽然有小厮匆匆忙忙跑来送信。盛盈心正疑惑,老家已没有什么人了,自己其余的朋友也多半不知如今的地址,又有谁写信来?一看,竟是明水偶遇的方容。白省问道:“什么信这么高兴?”
    盛盈心莞尔道:“你还记得明水镇那个天门的方容夫妇么?他们的长子腊月初就生了,如今可是茁壮。他夫妻两个信里感谢我们呢。”
    白省拿过信细细看起来,方容夫妇如今得闲不少,邀请他们去天门赏玩。盛盈心颇有兴趣,然而白省道:“你身子才好起来,我怕你这一远行,才有起色的病情又不好控制。盈心,等再好一些,至多明年,我陪你同去,好么?那时止儿也大一些了,你也不必那么操心。”盛盈心一听有理,也没有过多纠缠。白省笑着看她:“你这几天的脸就跟谁欠你十万贯似的。到时候我陪你一路先泛舟杏湖,然后去东林,再去天门。”
    盛盈心感动地望着白省。白省不好意思起来:“你这么看着我,莫非从没见过这么俊的相公?”被嗔了一下,他正色道:“不管故园草多高,我始终是那里的女婿。”
    盛盈心心驰神往地想着,春草又发了呀,山间的花环可有多年未作了,止儿见到说不定会很喜欢的。好多话想对爹爹讲,还有儿时的玩伴们,还有哪些留在东林?老宅子里应该还有不少自己曾用过的东西,还有父亲留下的书画。明年,就等明年吧。明年这时候,春草一样会再发的,芍药一样会再开的。她似乎忘了,本是打算生产之后,待小种子周年便带他去东林祭祖的。止玉一乱,世事竟已变迁至此。故园春草固然是年年繁茂,人却不及久待。此一时,彼一时,当事人的心境,也已全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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