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1】亲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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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昊儿,别这样。”杨慕云连忙弯身想扶起儿子,却经不住这般动作的折腾,猛烈地咳嗽起来,一旁的伢叔叹道:“少爷,您也应该知道了,前些日子咱们这儿就算是大慕的地皮了。”尽管大慕没有进行想象中的烧杀抢夺,但若是知道了方贵君和词德君的下落,难免不惹得骚乱。“少爷,您快起来,咱们受不起……”老人连忙腾过身去扶词昊。
“能听到昊儿亲口告诉娘,为娘走得也就放心了。”杨慕云平息了胸口的急喘,咳出的血丝堵在喉口,浓烈的腥味使得女子不禁反胃,“那,”她扬起唇角,转向方锦,“方贵君呢?”
男人微阖上眼,思忖许久,终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公子锦,”杨慕云笑了,涌上嗓口的鲜血顺着舌面淌了出来,左胸传来的剧痛使她深深皱起眉,“欠你的,慕云终于还得清了。”自始自终,都是她的错,是她的出现,活生生地拆散了他们。方锦,二十年前,慕云夺走了你的词晖湘,那么二十年后的今天,慕云求你好好爱护昊儿。
春生秋实,一场容华一场梦;夏盛冬败,半世姻缘半世错。
“公子锦,可以过来一下么?”她请求道,男人点头应允,他握住了杨慕云的手,她松开了词昊的怀抱,轻靠在方锦肩头,“有些事情还是要告诉你。”杨慕云浅浅一笑,似是用尽毕生力气攀上他的锁骨,然后在男人耳边轻声几句。
“记住了?”杨慕云松开了方锦的手,亦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猛咳,迎上方锦错愕的目光,她似是哂笑这位平素静若止水的男子亦会有吃惊的表情。纤指回扣住词昊的手掌,杨慕云无缘由地鼻头一酸,却觉眸前一阵模糊,隐约见着方锦向着自己点了点头。“那就好,有些事情憋在心里那么多年,若赶不及告诉你,慕云死而有憾呢。”轻柔的嗓音微微颤抖,词昊只觉那搁在掌心里的母亲的素荑,愈发冰冷起来。
“娘,”少年压着嗓子轻声唤道,“求娘,快些好起来……”搂住杨慕云,却觉自己的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若你们能好好的,”她顿了顿,顺了顺气——只是这般毫无情感波澜的言语交谈亦使得她劳累不堪,瞥睨着一边的药碗,嘲讽般地笑自己自欺欺人。“娘就愿你们好好的。”她似是凝重地说出这最后的祝福,屋子外的雨滴打在枇杷叶上,发出略显沉闷的响声。接着是伢叔重重地跪倒在地,再见怀中的女子,那苍白的双颊硬是扬起的笑意,就这样僵直在这最后的时刻。词昊只觉握住自己的手一松,她那好看的眸子缓缓地合了起来。
方锦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男人脸上不见喜怒,片刻,他扭头转向窗外,良久,听得一滴泪落。
词昊亦没有嚎啕,只是将母亲的身体圈紧,厢房内静可闻针落。他细细地端详着怀中的母亲,她终是带着欣慰的笑容离开了自己——词昊忽的想起五年前,父亲去世的时候,杨慕云含着泪,将脸颊贴着词晖湘的额头,浅笑着听父亲对她说的一声声抱歉,油竭灯枯,词晖湘将那一枚带着体温的翡翠塞到自己掌心,再抬首,却见母亲泪雨涟涟。
词昊抿着唇,任这苦涩的液体在双颊肆意漫淌——二十年来,他知道杨慕云并不曾快乐过,然而这一切又能怪谁?父亲,母亲,他,还有方锦,他们谁都没有错,“锦娘,人为什么会痛苦?”少年忽的开口问道。
“或许是因为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吧。”方锦苦着笑应道。
词昊自嘲般的摇了摇头,“无所欲,无所求,就当真不会痛苦?”
“那词昊认为呢?”男人叹罢,抬首对上少年闪着微光的双瞳,此刻再说自己心无涟漪未免过于装弄,他只觉心口一紧,似是被人狠狠地捏抓了一把。
“锦娘曾说,做人如茶,”少年轻笑,“遇火保得赤子丹心,遇水修得文韬武略——但锦娘可曾想过,置茶片于水火之中,叶片会不会痛苦?”经历着火的炙烤,水的逐逝,面对炎凉人世,浮浮沉沉,逆不了这是是非非,人,也是会痛苦的吧?
“那求得现实安稳不算是‘有所求’?”方锦反问道。男人轻叹着伸手,抚平杨慕云额前凌乱的发丝,她浅笑着合着眼,让人有种错觉感觉这个温文美好的女子只是睡着了。他探了探她的寸口,平静地如同她双颊的笑意。“昊,节哀。”
孤檐轻立翠鸣鸟,笑雨偏痴打枇杷。春生夏繁草木盛,昔人自忖暮谢花。无欲天地山河事,不求玲珑睚眦报。忽忆醇香杏仁汤,此味难寻魂天涯!
落笔,至此,少年却是止不住地恸哭。方锦将他轻轻搂紧,“劳烦伢叔了。”一旁的老人点了点头,披着麻孝的背脊显得更为伛偻,“贵君与少爷早些回吧,这儿毕竟是大慕的地盘,”稍稍一顿,随即补上了一句:“人死不可复生,还望少爷多多节哀。”说罢朝着两人鞠了三个躬。
“这一去,就不知道何时再回了,”方锦兀自叹道,却也想起些什么,“伢叔,这往后清明,还望您多担待。这词家宅子,也就让些小仆住下吧。”见怀中的人儿没有什么异议,方锦便替着词昊把琐事交代了一下,然后扶着少年上了马车。“您年纪大了,也不要累着。”回眸看了一眼那页诗句,那座旧宅——如今萸城算是大慕的领土,要是给人发现自己和词昊驻留此地,必会惹来事端,男人摇了摇头,挥手示意车夫行路。
“混账!”慕斐帝一掌击在桌案之上,一支狼毫滚落在地,被怒火中烧的圣上一脚踩折,“朕养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现在人家都回了皇城,还禀报个屁!”龙椅之上的男人虽说年逾花甲,看着身宽体胖,倒也是一脸福相——不过跪在堂前的密使可不这么想,慕斐帝虽说年纪大了些,亦可以算得上是戌景后爷爷辈的人物,但姜是老来辣,吞下大戌的野心亦不是一日一夜可以促成的。如今自己将方贵君与词德君回乡一事疏漏更免不了被定个重罪。
慕斐帝端起茶碗,将碗中普洱一饮而尽——虽说戌景后登基之后引起了朝野不满,大戌的一些老顽固更是见不得这女流之辈爬到自己脑袋上,但要想让大慕一口气把大戌全境攻下,自己也没有这个能力。“和亲之事,怀仪考虑如何?”
见慕斐帝没有处罚自己的意思,密使心中落下一块重石,不禁狂喜道:“戌景后承诺七日之后给复答案,现在边境形势对我大慕大好……”
“可以了,下去吧。”制止了密使的絮叨,慕斐帝眉中一紧,苍拳重重落下。
大戌皇城,相宜宫。
竹藤软榻,缀着几朵微绽的玉兰,怀仪斜着身子,枕着唐也笑的肩锁,她伸出手,等着也笑把写好的书卷搁到自己手中。“你想好了?”她空出一只手揉了揉干涩的双眼,这些天连夜批阅伤狠了眸瞳,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公子也笑而立五六的年纪,虽然无法匹及方锦那般容华倾城,倒也显得干净利落,尤其是常年习书染得的一身墨香,使得唐也笑摒弃了男倌的脂粉气。
“陛下若不是嫌弃在下年老色衰,”他轻声笑道,执着狼毫的手同游龙自如,“比起方贵君,在下也算是个年轻人呢。”戏谑地侃了一句,笔尖顺出的墨迹柔中带刚,不负司书公子盛名——行楷篆草皆有大成,横竖撇捺尽显功底。
怀仪将手中习书卷好搁到一边,“朕没有这个意思,”她摇头,“只是……朕怕你心有芥蒂。”毕竟这是两个国家之间的和亲,又是这般紧要关卡——大慕虽说在南境夺城夺的手软,但要想倾吞大戌三十三城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毕竟大戌主城兵力雄厚,靠着高涨的士气远远不够,他慕斐帝需要时间消化,怀仪亦需要时间来平定朝堂异议,以最快的速度铲除异己,集中权力。然而这表现上的协和,不过是两国高层缓和准备的两三年。
怀仪垂下眉睫,“朕会好好赏你。”
“在下既无心死活之事,又怎会在乎金银钱财?”是啊,按着司书公子的才智,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待到成熟之日,慕斐帝说不准会拿他唐也笑的人头来祭军旗!“很多事情,看开了。”
“那日……方锦说,自会有人毛遂自荐请去和亲,朕真没有想到会是你……”
“他还是那么聪明,怪不得晖湘大人喜欢他。”男人有些失落地笑了,他不禁问自己,这些年来他到底怨不怨、恨不恨方锦——“不过,心思过于缜密的人,是活得很累的,”这样心思缜密的人,注定不能痛痛快快地爱一场、恨一场——所有的情绪都被塞藏在那一抹浅笑之后,“不过这二十年来,倒是让锦娘的脸皮越来越厚了。”
怀仪忽的鼻头一酸,鬼使神差地来了一句:“在你心中,朕又是怎样一个人?”
“陛下,”他搁下手中的笔,唇角轻扬,抱拳作揖:“是大戌的神。”
语落闻得怀仪长叹,一声显尽苍凉,还有那不属于二十年华的沧桑:“朕答应你。”
“谢陛下隆恩。”也笑单膝跪地,叩谢皇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