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0】忍惜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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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说早已过了出梅时节,萸城靠南,雨水颇丰,甘露打的一路泥泞。从皇宫到萸城约莫要三四天的行程,方锦却硬是吃着间隙马不停蹄地南下,日以继夜的赶路,卡在三天之内到达萸城。词家宅邸说不上有官家范儿,倒像是个静心养神的庭院,江南原本草木丰盛,杨慕云在自家周遭种下的几株枇杷亦显得郁郁葱葱。
    下了马车,词昊顾不上礼节,急急地进了里屋。“伢叔,我娘呢?”见老管家正蹲在一旁生着药炉,熏鼻的药味呛得词昊双眼火辣辣的疼,“这烧的是……”
    “少爷,”伢叔伛着背脊咳嗽了两声,词昊惊觉一年半载不见,记忆中的管家居然苍老了一辈,“你可是回来了。”说来伢叔在词家做了四十年的家仆,虽说五十来岁的年纪,以前只觉得老人家精神的很,如今看来却是憔悴的很,“这是夫人的药,厢房湿气不重,夫人这阵子睡在厢房。”
    端起烧的乌黑的药碗,词昊刚想伸手去接,却被伢叔一把挡过,“这碗烫的很,少爷还是早早去厢房……夫人她……”老人不禁哽咽——他见过当年词晖湘过世的样子,亦感受得到几分人去之前的心思。如今杨慕云这副样子,过往的大夫全然哀声而回,更甚者将诊金一退,低声嘱咐伢叔不必再花心思——这般看来,定是自家夫人气数到了。“夫人今日精神不错,应是知晓少爷要回来了吧。”
    词昊心中兀的一惊,连忙转身奔向厢房。“娘。”少年一把推开厢房的门,却见杨慕云倚靠着床垫,怔怔地看着窗外。
    听得推门之声,女子亦无心回头,只是凝眸窗外。细细的珠帘从檐子边缘挂下,窗外的枇杷树葱翠欲滴,自是盛夏节气,自然生得茂盛些。杨慕云轻叹,“昊儿。”
    “是,娘,昊儿在。”少年见杨慕云这般病态,掌骨分明,半载不见,自己的母亲竟然消瘦成如此地步。
    “你看那枇杷树,”女子轻声笑道,抬起那经脉分明却不见血色的手,指着那雨中摇曳的树枝,“那是你爹过世那会儿我找人来栽的。”
    庭有枇杷树,吾夫逝之年所栽,日日夜夜,而今亦亭亭如盖。杨慕云转首,却见词昊直直地跪倒在自己面前,唤他抬首,却是两行泪涟涟,像极了这檐前清雨,淅淅沥沥。“傻孩子,哭什么呢……”她忆起那一日词晖湘撒手而去,这孩子虽说眉目揪心,却亦不见泪雨磅礴,“怎么,你爹去的时候你都没掉眼泪呢。”她扬手示意少年到身边来。
    覆上词昊温热的手掌,杨慕云轻轻一叹,将这温暖团入掌心,她细细地打量着面前的少年,“十来年前,还是个什么事情都不懂的小不点,”指尖触过词昊的鼻梁,少年只觉一阵冰凉,“没想到一眨眼,就成了个英俊的帅小伙……”她似是调侃地捏了捏儿子的鼻子,指肚拂去那夺眶而出的泪水,“娘有私心,想早些见到昊儿,”她轻抚着少年眸子下的一圈浮肿,想来这孩子定是不分日夜地赶回萸城,“倒是害了昊儿。”
    “娘,”少年反握住母亲的手,杨慕云虽说常年体虚,但词昊从未见过母亲这般消损,玉容清减,双颊不见血色,倒是隐约可看那泛青的经络,眸子亦不同从前,只觉得那眼皮子沉沉地压在上头,令她不能承受。“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会病成这样……”
    伢叔端上了熬好的药汤,垫好棉布递予词昊,见杨慕云微阖着双目,“夫人,少爷来了,您就好好看看少爷,您不是日日夜夜都盼着少爷回来么……”喉口哽着一抹苦涩,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昊儿,”女子抬起眼皮,“他……来了么?”
    词昊知道杨慕云说的是谁,少年点了点头,便差伢叔去大厅把人叫进厢房。“娘,你为什么要见他?”词昊将母亲搂紧,“不管他和爹发生过什么,可你终究是我娘啊……”
    杨慕云却是释怀地一笑,“没事,娘就是想见见他。”那个名叫“方锦”的男子,自是自己和词晖湘十几年夫妻生涯中不可提起的禁忌,如今她想趁自己还活着,见一见那传说中的洛阳奇人。
    片刻之后,伢叔领着方锦推门而入。男人身着一袭青蓝色长裾,青丝随意地挽在脑后,并未做什么特别的打理。“阁下,可是公子锦?”得到了对方的肯定答复,杨慕云宛然叹之——“洛阳人盛传,湮华锦娘容颜不老,如今有幸见之,果真如此。”
    面前的男子,若不是知晓他与自己丈夫的事端,她是打死都不会相信他已近不惑之岁,樱唇柳眉,一双星眸漾着秋水碧波,以玉为骨,冰凝为肤。那唇间若有若无的笑意,不似女子那般妩媚,却不失勾魂摄魄之力,杨慕云忽觉心头一怔,这般容貌,怕是女子见了,都会羞愧三分。
    可他偏偏是男儿身,这精雕细琢的玉容无端笼着一层薄薄的霭雾,乍看几分凛冽。再回首却又觉知出一两分无奈与哀怨。她叹声,“你恨我么。”
    她问他是否恨她,恨她靠着一道圣令抢走了他的挚爱,恨她使得自己白白熬受二十年相思之苦。
    方锦淡然一笑,却只是摇了摇头,“不恨。”他见到了她,这就是词晖湘的结发妻子,为词晖湘诞下子嗣的女子,她温柔,贤惠,通情达理,从作为妻子的角度来评判,杨慕云无疑是完美的,但词晖湘却不需要这个妻子,“在下该问词夫人,是否怨恨过在下。”
    “我怨过你的存在,却不曾恨过你。”她靠着词昊的肩,一袭谈话牵及肺腑,杨慕云不禁一阵急咳,喉肺开裂,咽哽之处滑过一丝甜意,“不过,他终究不是属于我,慕云得不到,又怎么能因此去憎恨别人?”
    方锦一愣,却想到前几日怀仪所言,不禁开问:“若不去争取,你怎么知晓他不属于你?”
    女子粲然一笑,一滴雨珠顺着风飘落到她的发间,“这倒是公子锦的疏忽了——慕云用这半生青春去赌一个词晖湘,如今这骰盅开了,慕云全盘皆输,”她嘴角轻扬,“公子锦,慕云是个深闺女子,这二十年来,我一直在想,什么是爱情。为什么每次听晖湘说爱的时候,慕云都没有那种心动的感觉……”她禁不住透进来的风,又咳了几声,“想来,慕云也不爱晖湘的吧……”
    她奉着父母之命,又有圣旨撑腰,嫁进词家。那一晚他随手揭起她的红盖头,用清冷的声音说道,在下词晖湘;那一刻,她脑海中却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我这一辈子,似乎都生活在宅子中,”杨慕云哂笑,“委顿于父母之命、相夫教子之道,倒是羡慕这围墙之外的颜色,这些年见庭外红杏烂漫,花开时娇艳似火。慕云总在想,人如果有下辈子,慕云也希望痛痛快快地爱一场……”素荑无力地覆上词昊的手背,她唇角轻扬,却像极了一朵微绽的白玉兰,被急急的雨水打得蔫了花瓣。“如果下辈子,你还遇得到晖湘,你还会选择爱他么?”
    “在下素来不信那些三生三世的把戏,”男人微叹,“若是硬说有,我想会的。”
    他见杨慕云眼中的微光泯灭,女子似是理解地点了点头,“想来,倒也是慕云对不起两位。”窗外的雨愈下愈烈,屋檐挂下的雨珠连成一线倾泻而下。她栖居在这词家宅邸,日月轮转,年华涓流,看腻了那一轮又一轮芍药花开,木槿花落。“这人呐,这一生竟然就这样没了……”
    梦未醒,情何殇,恍然间诀别竟在眼前。她细细地揣摩这潺潺岁月,这一生,自己到底想了什么做了什么,然而待到万物枯竭时,杨慕云发现自己可以回想起的不过是那铜镜之中日渐凋零的容颜。再抬首,那亭亭立于面前的绝色男子,杨慕云几乎可以从他脸上念起词晖湘二十岁的英飒样子。
    轻声吟了一曲:“婆娑影,翩蜡光,还见举杯念青衣,纠磨风萧萧;常安情,长乱意,故作凭栏看旧史,缠霏雨寥寥。”偏执地将目光定格在方锦身上,杨慕云盈盈一笑,苍白慕得一丝血色,她伸手捂住心口,硬是将喉口泛上的甜腥吞咽回去。
    “娘,”词昊扶住杨慕云的双肩,少年死死地咬着下唇,怀中至亲纤瘦地如同一杆枯枝,阵风便可将其折下,“娘你别说了,来,把药喝了。”说罢将吹凉的药汤端至杨慕云唇边,女子苦笑着摇了摇头,示意词昊将药拿开。“娘……”
    “夫人,您就把药喝了吧,”伢叔自是知晓杨慕云的脾气,自打上一回郎中回去,她便是好说歹说就死不碰那药,每日都是默默地见这药汤凉了下去,然后吩咐自己拿去倒了。“夫人,看在少爷的面子上……”
    “不了,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杨慕云轻摇着头,“伢叔,咱俩都忘了个规矩呢……”说罢,女子示意词昊让开一步,自己努力地撑起身,散乱的青丝覆住额头,她微微垂首,一旁的老管家则是双膝一屈,直直地跪倒在方锦词昊面前。
    “草民参加方贵君、词德君——”
    “娘!”少年连忙将杨慕云拽回怀中,“娘你这又是何苦!”目眶终是拦不住那凝结在下睫的心酸,“昊儿知道,册封男妃,侍寝帝王,窝委于后宫深深——娘,昊儿给词家丢脸了,”那泪痕被女子冰凉的指肚拭去,词昊握住杨慕云的手,“娘,答应昊儿,好起来……”
    “傻孩子,”抽出被儿子握住的手,女子眉心揪起一丝哀愁,唇角却依旧是淡浅的笑,她抚过词昊的脸庞,似是考虑许久地开了口:“昊儿,你……爱他么?”
    “娘……”词昊一时失了神,搂住母亲的手不由自主地一颤,抬首看方锦,男人只是敛了笑容,眉心微皱,“娘,你现在要好好休息……”
    “娘要昊儿亲口告诉娘。”杨慕云似是坚定。
    这后宫之中的纷扰琐事,免不了往民间散传,更何况当今圣上的两位贵君后妃,均是当年名噪一时的洛阳红人,去过湮华殿的公子爷们,见着那悬在大殿之中的花魁头牌,居中的“湮华七公子”便是你揣着银两也见不到的主儿。一般客人想见着这七位公子哥儿,除非在湮华殿一年一度的烟花大会上。
    如今湮华殿被烧,圣上下令遣散七公子,却将方锦收入罗帷——这一来二去,不免成了茶楼中闲着嗑叨的话题。至此,关于曾今的翰林正史官词昊与洛阳奇男子方锦的传闻亦洋洋洒洒地传播开来。如此敏感的话题,自然逃不过杨慕云的耳朵。
    “娘,”少年松开了手,沿着床跪倒在地,“昊儿对不起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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