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阿健的休息日，不必赶去游乐场工作。于是睡到极晚才起，做了肉粥，饱腹后嫌无聊，又约了提与檀柘来吃茶聊天。
    不过多久，门铃响了。
    先到的是菩提，她仍旧是一身灰暗色调，手中却拎着一束满是硬硬花苞的黄菊。
    “哇，不是吧，送菊花？我还活着。”阿健一脸惊悚。“况且现在春天，哪里弄来的。”
    菩提白他一眼，寻到一只瓶子，用水把花养起来：“是温室养的吧。路边看到，要它好闻而已，就买了一点。”四面打量，阿健的房子逼仄过分，客厅里一面电视机，电视柜，一张茶几，几只小沙发而已。瓶子寻不倒地方搁，只能放到电视机顶上。
    “小心水洒出来，坏了我的电视。”阿健一脸无辜。
    菩提却不答他，一面把包扔在桌子上，自己窝到一只小沙发里。
    见对面几上果盘内盛着一堆白色的糖果。菩提拈起一枚，是大白兔奶糖。这是一种延续很多年的糖果了。菩提记得自己从小就吃它。然而她现在已经二十岁了。
    菩提把糖纸轻轻剥开，里面是一小块圆筒状的乳白色奶糖，外包着一层透明的糯米纸。放入口中，甜得腻人。
    “说起来，曾经还有一段事情与这奶糖和菊花有关呢。”菩提嚼着糖，口齿不清。
    阿健泡茶端过来：“什么？”
    “唔，我第一次见目连，也是在那一回。”菩提眯起眼睛，眉毛微微皱起来。“反正檀柘还未到，要不要先听我说个故事？”
    阿健点点头：“你花样多，说吧。”
    菩提抿一口茶，缓缓叙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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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菩提四岁时，父亲还在距离南柯镇二十公里外的“龙窝子”工作。“龙窝子”是俗称。因此地有一条一里多宽的大河通过，传说河中有通海的“海眼”，龙王在此出没，故有了“龙窝子”之称。
    “龙窝子”正经叫做瞿上镇。地势崎岖，数条山岭穿过，中间一条广阔的大河名叫鱼凫江。镇中地势平缓处有豆腐块状一片密集的小青瓦平房，总分四条街道，逢场时近周农户都来赶集，热闹得很。
    菩提父亲在一处机关做小职员。工作地在鱼凫江边，独独立起一座三层小楼，前临江水，后靠彤影山，近周绝少人家，十分清静。
    每至周末，菩提都会随母亲前往龙窝子看望父亲。从幼儿班回家，母亲便收拾衣物，去车站乘坐班车。车程不长，菩提总爱坐窗边。班车旧而且脏，座椅上套着蓝色印暗花的绒布，车窗总是擦不干净，上面有灰尘和小点。菩提看着窗外的景色从南柯镇的街区变成广阔的田野，渐渐又能见地平线上出现一道淡淡的山影，便知目的地快到了。每次下车时，都会看到父亲的笑容。
    周末的两天，菩提一家就住在父亲的宿舍。
    父亲工作的小楼底层是饭堂，顶层是敞亮的办公室，中间一层则是宿舍。在菩提的记忆中，那宿舍是逼仄的，是暗色调的。房中有一张木床，床上罩着豆绿的罩子。菩提喜欢躺在床上抠豆绿罩子上的小百花。
    每到夜晚时，楼道的墙壁上会有许多壁虎游走。幼年的菩提并不惧怕这些冷血动物，曾捉过好多，玩了一阵子又放掉。小孩子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游戏残忍的一面。
    母亲有时会带着菩提去赶瞿上镇的场，但是她大部分时间都是和父亲在一起。虽然楼中也有父亲同事的小孩子，但她们总不愿带着比自己小几岁的菩提玩耍。菩提只能百无聊赖地在三层楼间游走。黑压压的底层饭堂里掌勺的骆婆婆很喜欢菩提，常从自家捎来无花果给她。
    有一回，菩提站在小楼的后门，窥见门外是彤影山，时节正值秋季，山上的野菊花开了许多，明黄的大片灼烧开，轻甜略涩的味道扑鼻而来。菩提很想在山岭间奔跑，然而父母是不应允的。她只能在门口坐下。
    骆婆婆见她苦闷的样子，笑着对菩提道：“菩提，不好玩？”
    菩提点点头：“她们都不带我去。”很是不忿。父亲同事的小孩子早就出去玩了，就是不肯带着她。
    “下次我叫天明来陪你玩好不好？”骆婆婆的布满皱纹的脸上舒展开一个笑容，菩提看到她眯起来的眼睛里似乎有一点狡黠的神色，但她是看不太懂的。只是有些好奇，不由问道：“谁是天明呢？”
    “天明，你要叫他天明哥哥啊。是我的孙子。”
    菩提很开心，点点头，只等第二天。
    晚上照常是吃骆婆婆做的饭菜，饭后父母和同事们一起玩牌，菩提看过七点档的动画片，只能无精打采站在窗口向外窥视。
    暗蓝色的天空下是连绵如兽影蛰伏的山峦。因为天阴的关系，密布云层遮挡下不能见到星月，只有凉风带着野菊花的甜涩味让菩提感到安静。
    忽然，窗外闪过一道黑影，那黑影死死挂在两臂远的一只大树枝上。菩提先是一惊，退后半步，小孩子的好奇心到底占了上风。仔细看，那黑影竟是一只黑毛猴子，一张长脸周围一圈白毛。眼睛玩起，嘴略略上翘，似在笑一般。
    猴子？菩提去过几回动物园，看过龇牙咧嘴荡秋千翻跟斗的猴子，很是喜欢。此时看到窗外的猴子，不由伸出小胖手，递过去一枚大白兔奶糖：“小猴子？”
    那猴子瞪起眼睛，黑珠滴溜溜地转。见菩提对他伸出手，先是一愣，旋即也伸出黑爪在空中一挥，拈过糖果，便转过身，迅速跳跃，消失在菩提的视线中。
    菩提好像刚吃过一只冰激凌，心中凉浸浸，又甜。兴奋包在心里想要表达，却无人可说，父母还在玩牌，只能过自己闷闷地躺上床睡了，想到骆婆婆说的“天明哥哥”，不知他明天是不是真的愿意带着自己玩。一面想着，一面迷迷糊糊入睡。
    2。
    很快就到第二日，菩提早早起床，下楼时见骆婆婆已做好了早餐，她身边却站着一个身高和她相仿的男孩子，约莫十一二岁。
    “菩提来了呀，快来，这是你天明哥哥。”骆婆婆笑着对菩提招手。
    菩提与陌生人见面时总是羞赧的。她反倒放慢了脚步，仔细打量那男孩子。一身干净的灰布短衫，靛青裤子，下面打着赤脚。皮肤黑，顶上剃了短短的寸头，一双浓黑眉毛下是滴溜溜转的黑眼珠子。小挺鼻子，薄嘴唇，一笑一口闪白牙齿。
    天明见菩提不好意思，反倒笑嘻嘻打招呼：“菩提，哥哥带了小玩意给你，快来看。”举起一只印着牡丹的大搪瓷杯子对菩提示意。
    菩提先是胆怯的；却又禁不住想看那杯子里有什么，只能蹭过去，想接过杯子又不敢接。
    “喏，拿过去。”天明略弯了弯腰，把杯子塞到菩提怀里。
    菩提脸上红起来，低头一看，杯子放了些水，养着一只成人拇指大小的螃蟹。那小螃蟹在杯子里来回爬动，吐出小泡泡。
    “还小，钳子没长硬实，夹不疼人的。”天明眨着眼睛对菩提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