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南柯  第十章 丹巴江央(四)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0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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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带路的少年扎巴悄然退出去。菩提心知前面那人必定是江央所说的多吉喇嘛。虽想上前招呼,却不知规矩,两下踌躇间,忽闻多吉喇嘛开口:“来者是谁?”
    话音温和。他站起身来,缓慢转头——
    多吉喇嘛看来竟与江央年纪相仿。
    “这……”菩提取出那枚作凭证的挂坠,却因武闲心在一边,不好开口。她应许过江央,不告诉他人他的秘密的。
    多吉喇嘛似看出端倪,微微一笑:“我知道了。”
    “你知道有人生病了么?”武闲心大奇:“他现在正在客栈,拜托您去看看,他病得好严重!”
    “不必去,你们已把他带来了。”多吉喇嘛自菩提手中取过那枚挂坠:“老朋友,过了这么久,才肯再来找我。”面向手中坠子,似有所思。
    忽然,他转身面向摸不着头脑的武闲心,双眼定定看着她。剑眉下一双虎目中似有五色光晕流动,武闲心只觉一阵恍惚,便软倒在地。
    “多吉喇嘛,她……”
    “不必担心,她不过时歇息片刻。”多吉喇嘛手一探,示意菩提在蒲团上坐下,他自己亦再次跌伽而坐。他的手心,放着那枚拇指大小的银质转经筒。
    菩提心念一动:“多吉喇嘛,难道江央的本体便是这——”
    喇嘛点点头,面色有些凝重起来:“他力量消耗过多,你们若是晚来一步,他的‘灵’便泯灭了。但我又见他境界似乎精进不少,这一路上,是否发生过什么事情?”
    菩提一一详述,多吉喇嘛神色不变,陷入沉思。
    “罢了,只有如此。”过了许久,喇嘛长叹一口气,取出一枚锋利银刀。刀面光滑如水,银光粲然。又得一只雕刻繁复的象牙色骨碗,把那枚坠子放入碗中。
    喇嘛手捉刀背,在手腕上一划——
    菩提惊声叫出来。
    “无妨。”多吉喇嘛仍旧是面色如常,甚至还带笑容。只见他手腕上喷出一股殷红,淅淅沥沥洒入骨碗,那坠子上沾染血丝,竟开始缓慢膨大。待血水浸没半碗,那坠子已化作拳头大小的转经筒。
    黄亮的铜质筒身上镌满藏文八字真言。又缀着几粒小小的猫眼石,折射出诡谲光芒。木质筒柄暗红,已经被摩挲地十分光滑,上起了一层厚厚包浆。
    喇嘛压住血脉,又将伤口裹住。菩提见他面色有些苍白,不过精神还好。问道:“江央——还要多久才能苏醒?”
    喇嘛无奈笑笑:“他灵性已有损伤,需每一月换一次人血供养,每日听经,历经两载方能回复人形。”
    菩提咋舌。看着眼前的转经筒。难怪他有佛性。原来竟是这个东西……也只有常年经历佛音熏陶,方可做出那样自我牺牲以救他人的事情吧。
    多吉喇嘛转过头来看着菩提,这严守教义的黄教僧人,神色中有一股悲悯的意味。“你对江央,还是有许多好奇吧?他本是……”
    6。
    布达拉宫前白茫茫的雪地上曾有一段脚印,蜿蜒向帕廓街,蜿蜒向万丈软红。
    然而此时,青年僧人隐没在昏暗的佛堂,经幢与香烟之后。他低眉阖目,轻声念诵。一枚黄铜镶猫眼的转经筒躺在香烛之后。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识,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诀别,免教生死作相思。
    原以为他诵的是经,原来竟是哀婉缠绵的情诗。
    藏历木鸡年,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已遭废立,软禁起来。不日便要解押上京。
    木鱼笃笃地响……线香烧得卷起来,哔哔啵啵地断开,铺一层香灰。浓烈的,令人窒息的藏香中,佛神的庄严下,这僧人心中想的却是自己的情人。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此时已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仍然忘不掉帕廓街的那个女子。
    拿起转经筒。六字真言一遍又一遍地旋转,转得心乱。我日日忍受这苦修……晨昏都是梵声相伴,强我心如槁木。谁说我是活佛?到头不过是佛神手中一枚棋子,不得自在,不得有七情六欲……然而软红万丈,光怪陆离地世界,才是我想要的。
    我要在帕廓街饮酒,宴乐。
    我要同她一起!这经,不念也罢!
    他面上露出一点狰狞之色,手一扬,转经筒便自窗口飞出,湮没在厚厚的雪中。
    ……
    不知过了多少年。
    布达拉宫前忽然出现一个面目与当年那个情僧一模一样的男子。
    他每日来转经,听经。一脸的虔诚。他如同一个黄教僧人一般严持戒律。他是听着经文而生的。他始终记得那个在青海湖畔走失的情僧。他知道自己是永远不能及上他的——甚至他的样子,都只不过是他的复制品。然而他对他又是有怨恨的——为了尘俗的欲望,他竟抛却了至高深的佛理。
    他在拉萨游荡,终有一日,遇见一个前来布达拉宫朝圣地喇嘛。他的名字叫做多吉。
    多吉喇嘛一眼便看出了他的真身,他经岁月与灾难磨砺的身体,他臣服于佛理的灵。
    他们彻夜长谈,再作分别。他得到了一个名字:丹巴江央。
    分别后,他再也未同喇嘛见面。他仍旧和曾经一样生活:礼佛,诵经。他是一个救世的修行者。
    7。
    多吉喇嘛说完后,静静地看着那枚转经筒。
    菩提忽想到,前晚武闲心提起仓央嘉措时,江央的短暂沉默。
    她轻轻靠在墙角。默念心事。几百年前,那个传说中痴情的僧人离经叛道,最终消失于青海湖畔,成为一个传奇。后世多少人为他哀婉缠绵的情诗倾倒,她亦曾为之喟叹,却不想有朝一日,自己能与他有什么瓜葛。
    他是红得极红,绿得极绿的一张画,已经被后人脸谱化高高在上的传说。人们感叹再没有那样的至情男子,但他何曾愿意要这样的盛名——为此他断送一生。他更愿要的是与爱人一世安稳。然而他竟成人们茶余饭后带着渣子咀嚼的一点谈资,他们的笑与泪,都与他无关——他们喜的悲的,不过是由他想到了自己。
    即便是伴他多年有了灵性的转经筒,亦是责怪他的。
    而江央呢?虽有灵性,到底不是人,不懂人情的缠绵悱恻,几多转折。他不断地行善,修行——但他毕竟比那个僧人幸运——他能够向着自己的信仰,一步步靠近。
    菩提看向那枚转经筒。他是江央,伴着佛音而生,此刻又归于无知无识。她当然是感激他,但是她也知,他的牺牲,是为己身的执着。
    在接下来的两年里,他将在这洁净之地安眠,再重归于尘世,日复一日地行善,修行,以践他的执念。
    这亦是一种福。
    8。
    一次旅行,终究有结束。
    离开前,多吉喇嘛为菩提与忘却一切相关江央事件的武闲心祈福。喇嘛带着迷幻色彩的眼睛盯住她们……他说了极飘渺不定的话,似乎预指她们的未来,不过菩提是一笑置之了。谁愿看一个知道下面情节的故事?
    临行,举目见天空澄澈,远眺见湖水澄澈,怎么都是一个干净寂静的地方。
    “多吉喇嘛,丹巴江央是什么意思?”菩提忽回头问道。高原的阳光灼烈,刺得她眼睛微微眯起来。
    “佛之妙音。”僧人如是说。
    “丹巴江央是什么?”武闲心好奇道。
    菩提微微一笑,不作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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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菩提怔怔的,不觉车已停下。檀柘笑她:“还是不在状态!若老这样,什么时候给人卖到山里也不知。”
    菩提不理他,下车,发现泊车处是一家颇有民族风味的小店。点外一面大牌匾,上面写的什么却不认识;竟是藏文。
    “这家店做的烤全羊好吃得很,还有青稞酒,味道正。我上次同一个朋友来吃过。”阿健笑言。
    “罢么,什么朋友,肯定是在游乐场又邂逅了美人,我还不知道你。上次可是连魅女都勾搭上啦。”檀柘酸酸地调侃。
    阿健讪讪地笑。他话少,美人缘却很好,总有邀约。
    菩提无可奈何,当先望店中走。忽有人走出店来,与她擦身而过。
    那人的面目她并未看清,只是惊觉他胸口拿红绳子挂着一枚银质的小坠子,竟是个拇指大的转经筒。
    他是?
    菩提猛然回头,却再见不得那人的面貌;他步伐极快,须臾间便消失在人流中。
    算来已经是三年了呢……他应该已苏醒了吧。一如那个传说中的男子追逐他的情人。他继续他的执着,修行,行善。
    她记得他的名字——佛之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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