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子  第五章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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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子妈的葬礼是匆忙下举行的。没法找到好坟地,只得在天亮不久,黑云混沌,熹微吞尽,在西湖岸边距离乌篷船不远处,草草地用铁锹挖了个土坑,用砾石搭筑了个坟冢。
    参加丧事的人很少。二姐和易仁安没来,被王师傅扣在各自家里,怕几日后成亲,见了死人晦气。幺妹是偷偷跑出来的,仍穿着昨日那件小红衫,却是不怎么合时的。刘叔在坟前,总算没有抽他那烟杆子,却也仅仅叹了口气,眼神悲悯又不忍,便匆匆走了。接着来了些父亲的同事,不知是怎么接到的消息,穿着低调,在坟前肃穆了会儿,像是又有什么急事,一个个神色火燎地离开了。临走的时候对着父亲,只是悲怆地看着,便什么也没说,上前轻拍他的肩,没为这不济的命运再义愤填膺什么。
    最后只剩下他们三个。父亲一直挺立的站着,什么表情都有,又似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如刚淬火煅铸的剑戟,稍一折便会断成两截,但怎样猛烈的叫嚣和恫吓,都无法将它猝裂。父亲的身板很高,却又像是终究伛偻了般,只是在残喘。
    最后一个同事离开前,打量了他半晌,叹气道:“等这个时代结束了,便再也不会出现这样的事了……”说着,又觉得讲得太过随意,便住了口,踟蹰地走了。
    幺妹一直在哭,仿佛她才是女儿。那个真正的女儿却眦着眼,呆呆地盯着坟,竟是哭也哭不出,眼泪早已干了,眼眶干涸,水分全在昨晚的对错上耗尽了。她对着母亲的尸身枯坐了一晚,眼窝凹陷,眼下一片青泽,令幺妹更加心伤,将连子的那份也一同哭了出。
    而连子呆滞的目光中,坟的尽头,似乎遥遥地站着记忆中温柔如水的母亲,一如那天小巷里昏黄的灯光打下诡谲的光,她穿着旗袍的身影却没有一般市井女子的清冷。她摘去她发髻上小花丢落在角隅的手腕,是苍白的纤细,布满命运的弹口和血痕。
    心头蓦然打了个突,日本记者愤恨的“杀”字,在母亲泛黄的记忆里,倒是愈发清晰明朗,回荡在耳边。“杀……杀……杀……”一步步向连子逼迫,空气沉闷,似乎什么都不再潺潺流通了,只有这个血腥的字,迫近而来,仿佛要吃人的豺狼,眼瞳在暗夜中泛着阴森的绿光,唾液低落连绵成一条线。
    临别的时候,已是光亮如日。连子最后回身望了眼西湖,荷花与昨日开得无异,我见犹怜地在潋滟中繁芜地群居着,摇曳着,同样不论时事,只是,远远瞧着,同那疮痍的手腕一般,再也没有那份温柔。
    婚事是要照常举行的,杭州人都这样觉得。在这个随时会丢掉性命的时间里,一个人的死亡是件十分平凡的事,是决计没有用喜庆来冲淡平日的阴霾和可怖重要。
    于是到处沸沸扬扬的,紧锣密鼓地筹办。四处悬挂起红绸,灯笼也提前点着了,灼灼地闪烁晃眼的光。舞狮的,戏班子,各个摆弄着六色的衣裳,唢呐腰鼓全都准备着。盼着寻些好彩头的杭州人,都在门面上贴起双喜的红剪纸,或是倒福,拿着微薄的贺礼上王家道喜。这座城市,哪儿还填充着死亡的气息。
    只因为一个无关历史的人的死亡,是很容易被无关历史的人遗忘的。
    而那崭新又灰败的坟头,伶仃地倾颓在一篇残垣阴霾中。那日舍弃了温柔的西湖被鬼子一圈一圈地绕起红线,连同瓦砾下孤寂地躺着的说着一遍又一遍温柔如菁华的女子。
    被莫名标记着“静止入内”的红缎带,似乎是喜庆于即将的欢腾婚礼,又或是悲恸与一场被湮没的葬礼,谁也说不清。但始终不变的,却是这鲜艳的红,浸染的颜色如一幕喜剧背后淋漓的鲜血,像是要蔓延开,渗透进碧波的西湖里。
    二姐是在已时成亲的,当天辰时幺妹便来找连子,连子正打算上刘叔的船,再去湖心采莲的。幺妹拉她去参加婚礼,连子唇色褪得几乎没有,只一味摇头,便要上船。幺妹问她不需要用钱了,何苦再去采莲。她本想说连子妈已经……只是那个“死”字,她实在吐不出来。
    连子笑了笑,有些惨淡:“刘叔年纪大了,不方便再做这些细活儿,我帮他最后一把。等这次莲蓬卖了,我就去帮父亲和易哥哥。等我赎完罪了,再回来给二姐补一声恭喜。”
    幺妹心里难受,知道她再说什么连子也决计不听了,她知道连子心里比她还难受。她冲上前抱了连子一下,转身便跑了,捂住眼睛,却没有什么抽噎,只是滴滴答答地有水蔓延。
    刘叔侧眼看了连子静谧的面容半晌,又望着仿佛下一刻便颠覆的乌篷船,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只轻轻叹气,又叼起那支破烟杆。拉起船棹缓缓打浆,吐出一口白烟,待即将消失飘渺了,便紧接着吐出一口。
    连子举起手看。手背上蜿蜒一道狭长的伤疤,终究没有消退,反而因为不适当处理的缘故,还要显得可怖一些,扭曲丑陋。但是细瞧,又仿佛一朵新绽的莲花,丝毫没有原先馋虫的模样。不过无论如何都好,只是不再痛了。
    晨曦四射,天色蔚蓝,俨然全亮了。湖心的荷花开得格外盛,尽管八月中旬,前几日也有颓败的迹象,现又娉婷婀娜着,异常娇艳地开着,仿佛回溯至盛夏的七月。小船和往常一样,驶入层层花丛。连子挽起袖子,细心地采摘,莲蓬的刺却仿佛不再尖锐了般,也不怎么扎人。
    靠近城区,天空中有些乌黑的东西翻滚,是被晕开的苦涩浓墨,像是云,又不像是云。只是听得几声轰鸣,还有断断续续如闪电又如引擎的搓擦声,混着“噼啪”的炮响。
    连子抬头微笑,远远地瞧不真切,只看到岸上隐约的红色,是令人发怵的血样红线嵌进背景里,像是红轿,又不像是红轿,燎原似的,想着是舞狮什么喜庆的活动吧。
    “原来,已经开始放炮仗了啊。”
    尾声:
    1937年8月13日,淞沪会战爆发,史称“八一三事变”;
    1937年8月14日,中国空军抗击日军飞机空袭杭州笕桥作战,史称“八一四空战”,又称“笕桥空战”;
    1937年8月中旬,松井石根纠集了上百架飞机对杭州实行轰炸;
    同年12月13日,日军制造了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松井石根为元凶之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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