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子  第四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19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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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神医穿着长马褂——现下已经很少有人穿这个了,将手缩在冗长的袖缎中,大摇大摆地跟在连子身后,嘴里却啐啐连声抱怨难听的话。连子见张神医慢吞吞,耐不住性子,回身拉扯他衣袖,张神医便咕哝几声,不清不愿地跟上。
    连子想,钱是无罪的,鬼子的钱是害人的,现下在自己手里,便是救人的钱。当即将钱攒得紧紧,回家让母亲安心睡了,便不歇息地往城东跑。城东离乌篷船有些远,恰是绕半个西湖的路程,夕阳亟不可待地要落下,刘叔不在她一人无法掌舵,便只有咬牙靠脚。跑了个把时辰,请到了张神医,费了翻口舌不说,本已囊中羞涩,如今更是被压榨得一丁点儿不剩。
    当下云墨翻涌,艳阳舍弃了这片故土,暗夜弥漫,人影幢幢。来回奔跑,连子满头是汗,眼已困乏得几乎睁不开,脚踝更是酸痛无比,鞋底早已磨破,脚心血肉模糊。
    家的轮廓勾勒在眼前,连子勉强打起精神,拉着张神医向前,又为他掀开帘帏,毕恭毕敬地请他进屋。张神医嫌弃地四处张望这破晓的船舍,咂咂舌,嘴角勾起嘲讽的笑。连子借着黯淡的月光,擦了根火柴点亮煤油灯。明明灭灭的火焰照亮了连子妈熟睡的脸,仍蹙着眉,轻微咳嗽,额角却是比早晨更烫了。
    连子脸色苍白,脚心也钻心地疼,望向张神医的眼中自然也充满了期待。张神医顿了顿,上前把了把连子妈的脉,信口说道:“这痨病,看来只能托鬼神之福,烧香做法或许……”
    “什么人!”一声历呵陡然响起。连子心里又打了个突,浑身僵硬,不敢回头,却还是怯懦地回身了。掀开帘帏的正是父亲,脸藏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声音确实及其威严的。张神医着实吓了一跳,冷汗也下来了,却听见旁边的小姑娘轻声地辩解:“他……他是我请来的张神医……给妈……”
    声音越来越小,竟是没了底气。父亲最痛恨迷信和轻信,如今她违了两项,指不定滔天怒气。
    父亲走上几步,又停了。煤油灯的光打在他脸上,脸色是极难看的,唇抿着,忍着怒气。突然疾步冲张神医而来,提起他的衣领便往外拽:“出去,这里不欢迎你!鬼神之谈,无稽之谈,少在这里伤天害理!”
    “爸,我给了他钱的!”连子见张神医胡乱挣扎,而父亲却要将他扔出门外,急忙脱口而出。
    “钱?”父亲的声音果真又冷了一份,手上却不停歇,将张神医扔了出去。连子这才发现自己说了一个多大的实话,将她原来苦心营造的所有谎话全部推翻,神色迥异,连忙掩住嘴。
    屋外的张神医似乎摔得不轻,骂骂咧咧:“呸!老子不就想趁着天灾人祸图个温饱吗,你不让我看病,老子还不稀罕呢!鬼才救得了你,那么中的痨病……早死早超生!”
    连子听得一阵心惊,直觉内疚,见父亲脸上虽如覆薄冰,手却在暗暗发抖。
    连子心中委屈,不想被人摆了一道,仍觉得不甘:“你扔他做什么,说不定他还真有本事,救得了娘呢!”
    父亲不说话,唇抿得极紧,简直就要吞下去了般。脸色铁青,又褪为惨败,直勾勾地盯着连子:“钱从哪里来的?”
    连子也咬紧了唇,直到渗出淡淡的血色:“幺妹给的!她说,先借我,等妈病好了再……”
    “说!钱是从哪里来的!”
    父亲的语气冰魄逼人,上前一步,只是眼瞳却盛满失望。连子心一懔,鼻翼间竟有些酸涩,声音也是抖的:“和刘叔采莲蓬……拿去卖的……”
    “卖莲蓬怎么会一下子有那么多钱!”父亲厉声逼问,又逼近一步。
    连子已经有些微的哭腔,踉跄着后退,撞到了桌角,后背钝痛,险些便要摔倒:“今天有人给的……”
    “谁!怎么给的!”父亲又迈上一步。
    “一个记者……我不知道……不要问我……不是我的错……”连子拼命摇着头,眼眶中打满泪水,却硬是不让它落下。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她心慌意乱,开始语无伦次。
    “谁!”
    “一个日本人……我是我的错,我只是想救妈……我……”泪低落如撕碎了的心,如失却的信仰。连子大声地哭泣,她已经退到了墙角,后背砥砺的木板仿佛陡峭的巉石。她每一步都走错了,她再没有退路。她想救妈,钱是没有罪的,她每一步都没有错啊,为什么她会觉得自己错了!
    “鬼子……你竟然收鬼子的钱!我的好闺女,你!你!”
    父亲脸色又苍白一分,恨恨道,抬起右掌便要打下。连子从墙角滑落瘫坐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臂弯,哭得仿佛下一刻便要窒息。父亲张张嘴,竟什么狠话也说不出,便终于闭上眼,神色倏忽变得极为疲惫,只得软软地垂下打人的尖削的手掌。疲惫之下,父亲似乎须臾驼了背,鬓角也簇生几丝斑白。
    连子的瞳斥满泪水,视野模糊一片。是她错了,还是中国人错了,还是历史错了,还是硝烟弥漫的年代错了?为什么父亲会那么生气那么失望那么痛苦那么苍老,为什么母亲会那么羸弱那么苍白那么病重,为什么她会那么笨拙那么气馁!
    她没有错,是满目疮痍的年代错了!年代没有错,是她心中的怯懦折服错了!她的温柔没有错,是命运的戕害和蹉跌,混杂着那些心中不敢宣泄的愤怒与侵犯的疼痛,掺进战乱的时间错了!
    母亲侧过身,剧烈得咳嗽着,越咳越大声,越咳越撕心裂肺。口中的血透过指缝,大滴大滴地打在船板上,浸碎在月光里,晕开鲜艳的红。
    “妈!”“云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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