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子  第三章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23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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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是止了,但连子手背上俨然一道红肿蜿蜒的伤疤,丑陋如一条吞噬生命的馋虫。连子又沾了些唾沫忍痛涂抹,似乎认定这样就可以扼杀馋虫,或者仅仅将它驱逐出境,也是好的。
    易仁安和连子爸蠕动着唇,放心不下,却没再说什么,赶着开会去了。
    连子毕竟惦记着母亲的痨病,不敢怠慢误了治愈,急急想多卖几个莲蓬便多卖几个,攒了钱好请城东的张神医。听人茶余饭后的摆谈,他的医术似乎是很好的,只是恐于战乱,从不轻易出诊。又听那人称多嘴的吴管家婆说,他似乎还会些鬼神之术,算天机却从未差漏。这话就迷信了,只是仍就有人愿盲目作瞎子,私底下仍常常钦羡敬佩。这年月虽不再是吃人血馒头的年月,痨病竟也是不好治的,希望渺茫,连子却不愿错过生机。
    回头找刘叔,刘叔却不在,大约跑巷陌里抽旱烟去了——那儿常常可以碰到好几个相同嗜好的知己,烟云缭绕中便可暂时迷失了前尘往事。
    索性莲蓬一个也没少。连子只得蹲下身,就地招徕,一边细心脱蓬。干了一半,显得无趣,又怕脱蓬后饱满藕白的莲子易干,便停了手,拔了地上的花,比着戴到头上。随即又将它丢了。
    “你戴花很好看,为什么要丢?”
    一句生硬的汉语停驻在身前。连子半抬起头,见一名俊朗的男子俯下身捡那朵丢掉的花。这男子虽穿着寻常的中山装,却是普通人家梦寐以求的好缎料。肩胛是尖削的笔挺,眼神森冷而望不见底,唇上盘有细小的青渣,俨然是刚用上好的胡刀刮去了胡刺,配上豺狼似的眼,显得年轻而犀利。他手上拿了本子,右手是钢笔,原来是方才的记者,不知什么原因折回来了。她恍惚了片刻,才惊觉刚才那番话是对自己所说,只是吐字虽然清晰,却一点也没有汉语转承起接的悦耳。
    她瞄瞄他手中的本子,密密麻麻记着文字,大部分是汉字,其中却夹杂着日语,相比起来,汉字反而显得生疏了。连子揉揉衣角,有些不安。
    记者把花递给连子,连子踌躇着,没有接。“妈说……女,女孩子……不能戴花……”
    这话说得有些忐忑,她反倒想起幼年的一桩往事。连子小时曾在残留的私塾里上过几堂课,后头因为日军的关系,教书先生只得闭门,不敢出来,学堂的事也只有作罢。后头都是母亲趁着气色好的时候,断断续续教她认字读书。母亲什么都好,只一点最严厉,就是最看不得连子戴花。但凡连子经不住诱惑偷偷摘了山茶花或蝴蝶兰戴,母亲就狠起眼神碾碎花,然后揪着连子的衣襟罚她跪冷得彻骨的青石板,一边默默地啜泣一边厉声道:“你记好了,这残忍的年代,美丽和温柔对于女孩子从来都不是必要!”
    只是第二日,母亲望着空空萧索的花盆,眼里盛满的叫做幽怨和寂寥。
    记者挑挑眉,看着连子愈发沉默的蜷缩身影,有点惊异,将那花在手心碾碎了,不甚在意地任残破的粉末消失殆尽。他也学着连子蹲在地上,用钢笔指着连子身后荷花摇曳的西湖,突然笑了:“小孩子胡说什么!江南是块宝地啊,尤其杭州城之西湖,月落人间之圣,阴柔之美之极。你们中国不是有句诗,“只把西湖比西子”,好看的女孩子就像西湖一样,哪里不好看,不温柔了?”
    连子不想多说什么,只是缓缓摇头,摆弄地上苍墨似的莲蓬。
    记着瞅着莲蓬,也觉得新鲜,便问连子价钱。连子只顾着摇头,记者从兜里取出钱塞进她手心,她竟也不要。记着不怒反笑,捏着她手腕不让她还钱,说:“你觉得我买不起吗?”语气凛冽,透着狠辣。
    连子吞了吞口水,头皮发麻,只觉得记着捏着她手腕的手如枯槁的骷髅般,当下骇然。虽是如此,她定了决心,颤抖道:“我妈还说……不能和鬼子打交道……”
    这下记者是真的震惊了,松了手,眼神转冷。起身,面色阴郁,边狠狠击掌边咬牙阴戾地连说了几个“好”:“这就是你们中国人的骨气么?如今的中国,不是早就弱不禁风,不堪一击了么?你以为中国,真的还是你们的中国么?”
    连子面色发白,嘴唇瑟缩,半晌讲不出一句话来。记者每说一个“好”字,她就觉得心往下沉一分,直至坠入万丈深渊彻骨寒潭。伤口又开始火辣辣地疼,仿佛蠕虫在侵犯血液,啮噬灵魂。
    “你叫什么名字?”连子浑身都在发抖。她似乎谛听有人如此问她,她似乎恍惚间听见了自己的回答。
    “莲子……”那记者微眯起眼,笑得很猖狂。他从地上捞起一个莲蓬,连子没敢抬头,也就随他去了。“这才是适合女孩子的好名字。你们的骨气呢?不是说不和日本人打交道,现在却还与我交谈。不是说不需要温柔,取的名字又是和西湖里的荷花……”
    “是连,是没有草字头的莲!”连子忽然冲口而出,一边听自己的声音一边心悸,可她管不住自己不听话的嘴:“妈说兵荒马乱的时代是不需要温柔的,所以没有花,没有草,没有莲子,只有根!”
    记者大约是没想到连子会还嘴的,大约更是没想过她会突兀打断他的话再还嘴。剥人皮般的剥莲子的动作蓦然停下,怔忪着向后趔趄几步才稳住身子。连子是拔高了声音的,正转了夏日的盛午,天气开始闷热,然而她用咬得很准的平仄汉语,清晰吐露的字句竟如耸立的铁柱般直冲云霄。
    连子其实有些后悔,但她倏忽又发觉,手背上的疼痛迟缓许多,似是馋虫渐渐消退去了。
    记者乖戾地盯了她片刻,切切道:“没想到玉女的西湖竟养了你这样的人,很好,很好!看轰炸的时候,中国人还有没有这种骨气!”扔下半截莲蓬,扭头便走了。他神情些许不甘,但更多的是阴狠毒辣,握紧钢笔“窸窸窣窣”地在本子上胡乱记着,同时不住喃喃。他的话语被熏人的热风吹得支离破碎。
    “帝国强……中国软弱……该杀……轰炸……松井……怜香惜玉……不能打……西湖……打坏了可惜……我等享用……不战自降……杀……杀……杀……”
    那“杀”回音被层层推进,一声一声愈加贴近地响。“轰炸”“松井”,几个字眼总是突兀在耳边。连子打了个哆嗦,觉得夏日里竟如此阴侧诡秘,却又为方才命悬一线胆战心惊了半晌,才转念为自己捡回的一条命长吐一口气,像刘叔吐烟那样长绵。
    那记者塞给她的钱还被攥在手心,方才哆嗦良久,手心早就被攥出了汗,此时纸币上粘稠一片汗渍,手上也连带了些铜臭味。连子眼神闪烁几下,隐约看见自家不堪的乌篷船,只一瞬的忧郁,便又眼神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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