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事儿啊喜事儿！杭州城北的王家，那二闺女要出嫁咯！”
    1937年8月的某个小雨早晨，莫干巷陈二麻子的管家婆吴多嘴，便等不及云霁天开，在茶肆小巷不知休憩地嚷嚷。这爱管闲事的姑婆有一张聒噪的嘴，瞧着不出半时，各个不知道王家知道王家的杭州人，都沸沸扬扬起来。不多时，这阴冷而破败的杭州便一片喜气洋洋，哪儿还见着八一三事变后那惨淡的景象。成亲这类的，本就是小事一桩，稍许管闲事的家伙竟欢喜凑热闹，不过，对于现如今的杭州，到显得绝对是惊天动地一件喜庆事。好像那红花圈一带，一入洞房，婚庆的喜庆便会赶跑那些，日日在城里扶手踱步的阴鹜日本军所缠绕的血腥和惶恐。
    渐渐的，在这偶尔闹腾的清晨，卖报童叫喊的“号外号外，淞沪会战……”什么的，令人回归现实的只言片语，反而渐渐地细不可闻了。
    不过，对于赶着天蒙蒙亮便起身的连子，竟是完全不知情的。
    破烂的一只乌篷船被栓在西湖岸边的木柱上，勉强算是窗户的木框遍布窟窿，冷风刀子似的穿堂而过，船身摇动，仿佛即刻便颠覆进湖中。倾圮的檐便有零碎的稻草落下。静静熹微中，反而是那隐约的咳嗽声愈发心悸，然后是轻微的拍背声，窸窸窣窣的棉被拉扯声，接着那扰人的喘息声才平息下。
    连子掀开帘帏，昨晚刚打上几个补丁的衣衫还有些扎人。她四处望了望，街有些冷清，俯下身折了朵红色的小花，竟沾了些露珠，便想插在扎着俩小辫儿的乌发。但却又随即扔了。连子跳上岸，扯几下船绳确认绑得牢固，走几步又不放心地回头瞅着船内。母亲脸色微红，带着烧热，咳嗽得不轻。
    连子年轻秀气的脸庞上两道眉深深蹙起，却还是沿着岸远离而去，越走越快，竟渐渐奔跑起来。起床时候，母亲的额角尚残留滚烫，含糊不清地呓语，她也只得就着昨夜的冷水让母亲喝下，直到平静了才离开。父亲似是早就出船了，床沿冰凉。不过这是时有的事，像是又去做些“地下党”的事，父亲不告诉她，她也不知。
    须臾晨光探出头，雾霭中刘叔的船泊在岸边，慢慢清晰了轮廓。她走近时，刘叔正靠在船舷抽着旱烟，一吞一吐，白烟袅袅，褶皱的脸上倒是兵荒马乱里少有的安详。见是连子，刘叔抖落烟灰收起烟杆，招呼连子解了船绳上船，便抓柄开始打浆。他侧眼看着连子脸色静谧，又隐隐瞧着远处的乌篷船，叹了口气，有些于心不忍：“你娘那痨病……还是女娃儿乖巧，不过偷摸着出来采摘莲蓬攒钱请神医的事儿，还是和你爸……和那固执的康明支会声，啊。动乱，打仗，这节骨眼上我可不想被说成拐卖小孩儿的贩子。”
    连子不语，只顾沉默地点头。见黎明便来了，轻声催促：“快些，过会儿鬼子出来！”
    刘叔自然知道，加快了速度，不多时便钻入层层叠叠的荷花群中。鬼子不管他们采莲，却总乖戾地在岸边转悠，人心惶惶，少有人愿意在湖边逗留，届时无法安心采摘，更别提招徕生意。刘叔干惯了这行，小人物一个，鲜少关心国仇家恨，除温饱也没啥其他心思，却对那些鬼子心存怨恨。
    荷花不论时事，年年岁岁照开不误，一样娉婷婀娜，莲蓬墨绿，喝着露水的莲子苍翠可人。连子挽起衣袖，倾身，细心将最大最新鲜的莲蓬颈项纤长处连腰折去，丢在船板上。刘叔年纪大了，干不了细活，又怕莲蓬的刺尖锐，便又靠在船舷上，复抽起烟来。
    蓦然一下缩回手，连子只觉手背刺啦拉钻心地疼，细瞧，原来莲蓬的刺在手背皮肤上划了狭长一道口子，看着吓人，却没留多少血，只是泛着红，混着黎明的阴霾潮湿阵阵发疼。她用唾沫涂抹几下，也就不上心，让刘叔再打浆往莲丛更深里驶去，一鼓作气采摘了许多。怕再过两天过了花期，便再采不到什么了。
    刘叔见小伞似的莲蓬堆满船板，那苍翠色显得刺眼，反而有炮声漫天的年代不复的脱尘。他眯眼望着似乎有人在岸边逡巡，赶忙敛去心思，船头调了个，想着定要赶在鬼子上街前及岸。荷花的招展越来越远，雾霭被日光驱散得七七八八，近了岸，船上又混合着世俗的味道。硫磺的，尘埃的，躁动的，恐惧的，杀戮的……死亡的。
    不过很快这些气息又喜庆了起来。连子远远瞧见有个身影在船舶处朝她招手，凑近了一看，是一身红衣眼瞳黝亮的幺妹，张扬着笑脸在岸边翘首。连子往船头走了几步，总算露出点笑意，发现今天的幺妹格外高兴活泼，颊边有个浅小的酒窝。
    那刘叔的船还未着陆，幺妹便急不可耐地跳上船，引得船身剧烈颠簸几下。刘叔暗骂了声调皮，幺妹却并未听见，三步并作两步地绕开莲蓬伫立中心，欢快地对连子说：“我料想你出门早，定然不知道，所以特地给你送信来了！”
    唇角微微上扬。“知道么？咱二姐要成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