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圣雪  第十九章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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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乘贵气而不张扬的轿子在荒郊停下。一个身着天青色长袍的中年男子从轿子上缓缓步出,环顾四周,只见天地苍茫,看不见一点人间烟火气。近处有一个不大的湖,湖水却清澈,春波荡漾。湖岸几点野花,虽然卑微,但丝毫无损芬芳。
    洛锦元微微皱眉,看见不远处背对着他的青年男子,走上前去,恭声道:“凌堂主。”
    凌唯微微一笑,暗道此人名为宜兴大族,书香门第,不问世事,却也是少有的乖觉。他立即转过身来扶起他,客气道:“洛大人不必多礼。”
    “不知此处是何地?”洛锦元眼看旁边只有一些雨啸堂的下属,难免不安。
    “洛大人不必担忧。此处是金陵城外一无名小湖而已。”凌唯笑道,“素闻洛大人喜爱垂钓,故而我寻了这样一个地方,我二人即可钓鱼为乐,又可以商议大事而不被打扰,岂不是一举两得?”
    洛锦元一捋胡子,点头:“凌堂主果然好雅兴,那么在下也就却之不恭了。”
    凌唯回头对下属道:“拿钓竿来。”
    下属领命而去。两人在湖畔早已经预备好的绣墩上坐下,接过了下属上好了鱼饵的钓竿,向水中一抛,遂各自无语。
    洛锦元其实并不想来赴今日之会。凌唯对他的邀请早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他并不想这么早就表态。毕竟自己将女儿送给了秦问弦,虽然一直没有娶进门,但是近些日子,洛婉秋写来的书信之中虽未明说什么,他却能看出这小女儿的生活似乎逐渐有趣起来,并不像从前那样郁郁寡欢了,是而他就有一份心思,想着秦问弦或许会回心转意。若是自己的女儿能够当上堂主夫人,自己自然就不必跟凌唯有什么交集了。
    而如今,江南所有人都知道凌唯野心不小,四处争取这些大门阀的支持,为自己的成功增加筹码。但是,只要凌唯一日没有跟长安总堂撕破脸,这些归附了雨啸堂的门阀就必然要听凌唯的号令。可是若凌唯日后事败,跟他走得太近的人必将遭到总堂的清洗。谁都知道长安雨啸堂中坐镇的那两位是多么心狠手辣,江南新定不久,各大门阀都不曾忘记秦堂主和颜姑娘的铁血手腕。
    没有一丝风,空气都有些凝滞。水面平静得如同一面镜子,只有两个小小的浮标漂在那里,一动不动。身后的下属们更是一语不发,似乎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洛锦元的手心渐渐渗出一些汗,而一旁的凌唯却始终是气定神闲,不发一语。
    良久,洛锦元手中钓竿那头的浮标忽然一沉,凌唯朗声而笑:“洛大人,今日到底还是你拔了头筹!”
    “托凌堂主的福啊。”洛锦元也笑起来,精明细长的双眼深不见底。
    早有机灵的下属走上前来,替他将钓线收上来,把上钩的鱼拿下来放进一边盛好了水的木桶里。
    “你看,”凌唯眯起眼睛,神色莫测,“只要时间长了,鱼总是会上钩的嘛。”
    手中的钓竿微微一颤,洛锦元自嘲地笑道:“凌堂主的鱼竿都格外重,我这样一个文弱书生,几乎都拿不住了呢。”
    “文弱书生?”凌唯笑意讽刺,“先不说洛氏是怎样在你手里做大做强的,就说你一介书生,当年怎么会与武功盖世的秦桐雨、古靖为伍,同赴昆仑呢?”
    洛锦元终于难以冷静,瞬间变了脸色,大惊道:“凌堂主如何知晓?”
    轻轻冷笑了一声,凌唯一击掌,就立即有人送上来了一幅丝帛卷轴,恭恭敬敬地递给他。
    凌唯将其握在手中,也不打开,只是志在必得道:“洛大人远道而来,凌某略备薄礼,还请大人不要嫌弃才是。”
    洛锦元迟疑了一下,接过卷轴就要递给身后的随从。
    凌唯笑意一直不曾消弭,神色有些古怪:“怎么,洛大人不打开看一看么?”
    洛锦元无奈,只能依言打开。轻柔的绢帛轻轻展开,却是一幅工笔人物图画。图上是一个女子,眉目如画,美丽得如梦似幻,发间一支晶莹剔透的长簪,身着堇色的长裙,飘飘若仙,只可惜神色冰冷,疏落得似乎远隔云端。
    拿着卷轴的手一颤,洛锦元神色霎时惨白:“泠……这……”
    凌唯看见他这样的反应,丝毫不惊讶,只是向着那幅图画瞟了一眼,也忍不住感叹画上女子的国色天姿,但还是淡然道:“洛大人再仔细看看为好。”
    洛锦元无可置信地看着那幅图,眼神逐渐从炽热变为冰冷,半晌,却是雪亮,可这种洞察之中却带着一丝浓重的哀伤:“是了,这不是她。她的神色必然不会这样冰冷,她一直都是热情开朗的。”
    “那么,”凌唯顿了顿,“你可知道这是谁了么?”
    宜兴的大户商人心中自然是早有计较,却不肯亲自说出口,只是摇了摇头。
    凌唯知他心意,压低了声音道:“这是颜姑娘的画像。我可是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叫人请了最好的画师弄来的。”
    听见自己的猜测被证实,洛锦元虽然心中稍定,旋即却流露出了更加压抑的哀伤。好像是某种情绪已经被压抑了多年,却在这一刻被暴露在阳光之下,一下子控制不住,满满地溢了出来。回忆的闸门不受控制地打开,尘封了多年的画面如同潮水一般乍然涌出,让人招架不住。
    “如此一来,你还想把令爱嫁给堂主么?”凌唯并不计较他的悲伤,只是一味地咄咄逼人。
    那是他唯一的掌上明珠,自小视若珍宝。虽然当时舍得让秦问弦带走,但是心里怎么会愿意让他嫁给一个并不爱她的男人呢?哪怕这个男人再优秀。
    “婉秋她……”洛锦元有些怔忡。从西边回来,没有多久,他就迫于家族的压力,娶了另一个大家小姐。但是他并没有忘记她。毕竟,这里的大家闺秀,有谁能够拥有那样的美貌和阔朗,让人一见倾心呢?泠然那样的女子,只要见上一面,就一辈子都难以忘记。
    “洛大人,若是被秦堂主知道你书房里悬着一幅与此相似无比的画像,日夜观看,心心念念几十年不曾忘记,只怕不会太高兴吧?”凌唯一字一句缓缓吐出这样的话,让他的心一下子冷到冰点。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不过你不用担心。你自然知道我请你来的目的是什么。只要你能答应我,我自然是不会与你为敌的。”凌唯看着这个一向老谋深算,却在这一次栽在了自己手上的中年男子,满意微笑,“凌某听闻令爱才华风姿,虽然福薄一直都未曾谋面,但是心中却是一直都钦慕得紧哪。若是事成之后大人愿意,凌某便来提亲。你看如何?”
    “事成之后”。轻飘飘地四个字,可是彼此都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按照凌唯如今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野心来看,一旦反叛长安,只怕不跟秦问弦斗个你死我活是不会罢休的,但是秦问弦的破绽哪里是那么好找的?但是所有人自然都希望能作到两边不得罪,这样到最后无论是谁得了武林天下,自己都能有利可图。
    可是……这样的心思,不说秦问弦,就是现下还势弱的凌唯,就怎么肯答应?
    洛锦元踌躇良久,仍是淡淡道:“多谢凌堂主好意。但老夫无论如何也要顾及小女的意思吧。这等事,以后再议也不迟。”
    凌唯在心中冷哼一声。以后再议?再议的是婚事,还是你是否助我得天下?老狐狸妄想两边做好人,简直是白日做梦!
    但是究竟不敢得罪他,否则他非但不帮助自己,还要向秦问弦告密,就大大不妙了。
    “大人可知道,此次朝廷命令雨啸堂出征圣雪派,秦堂主任命的主将是谁?”神色逐渐微妙,凌唯知道这些江南门阀们一个个看起来虽然书生气,但是内里都是不安分的,许多事情他们都已经迫不及待地知道。
    洛锦元苦笑,既然彼此都心知肚明,也就不用再伪装什么了:“颜姑娘心中是怎么想的,你我都不知道。既然肯西征昆仑,我们只要拭目以待就好。”
    “洛大人,今日一晤,获益匪浅。”凌唯忽而又笑得和善宽厚,“若大人做出了决定,请派人报知金陵。”
    “那是自然。”洛锦元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终于肯放自己走了。自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处在这么多武林高手当中,真是如坐针毡啊。
    遥远的西昆仑,一列人马却已经上了山。
    仰望着巍峨高峻的山顶,一颗心都霎时间空茫起来。不寂寞么?如果……几千万年以来,都是这个样子的话。
    传说,在最初的最初,天地从鸿蒙中诞生,在这块土地上,由北向南,天山、昆仑山、喜马拉雅山依次拔地而起,而昆仑山居中。天上很快有了神仙,他们觉得也昆仑山是风水宝地,景色秀美,所以在山顶居住。他们不畏酷寒,不惧冻饿,成为了昆仑山最早的居住者。西王母在这里创造了宫殿楼台,七仙女在这里沐浴成为最旖旎浪漫的故事,后来,就有了“人”的气息。
    圣雪一族,都是昆仑山西王母的后裔。他们所居住的宫殿,就是千万年前王母娘娘留下来的宫殿,他们所饮的水,来自仙女们大发慈悲让后山一眼泉水长年不结冰的“不冻泉”,只可惜,在千万年漫长而久远的传承之中,他们多了人性的肮脏和风尘,就无法继承神人的仙术,逐渐的,他们也开始和凡人一样生老病死,也丢失了法术,唯一还残留在血脉里的馈赠,就是能够让他们都好好地居住在雪域高原上,而不会像常人一样觉得冷不可支。
    为了感谢先人,他们在慕孜塔格峰的巅峦之上,修建了一座神庙,宏伟壮丽,供奉着祖先的牌位。那座神庙有着无与伦比的神力,虽然处在绝顶之上,却丝毫不积白雪,纯金打造的屋顶璀璨光亮,犹如太阳的光辉。只是,从下仰望的时候,山顶云雾缭绕,所以看不见。但是据说,死去之后居住在那里的祖先,日日夜夜都能看清自己后人们的一举一动,若是有族人叛逆太过,他们就会毫不留情地从山顶上降下惩罚,或是雪暴,或是雪崩,让他们这一族的灵魂重归纯洁宁静。
    几乎已经来到了草原荒野和白雪的交界之处,越来越寒冷的温度让所有人都逐渐抵挡不住。青宇、朱穹二人打马追上了最前方那个堇衣女子,道:“颜姑娘,今日已经登了一日的山了,人虽不惧,马力已疲。况且天气寒冷,下属们的衣服都在背囊中,可否今日就在此扎营?”
    古清颜回头看了看,前头雨啸堂的队伍仍然极其严整,但是后面的朝廷官兵却是稀稀拉拉,不成队形。女子不满地皱眉:“那个老皇帝,调教出来的都是些什么人?简直废物!”
    两人也自不悦。朱穹道:“正是。此等人带来何用?”
    女子看了看天色,勒住了马,点头道:“那么,就此扎营。命令属下立即埋锅造饭,好生休养。”
    二人方要领命离去,女领主道:“青宇,带十个人,随我再去前面看看。”
    “是。”年轻的男子立即从队伍之中点出了十个人,一行人下了马匹,又向前徒步走去。
    这样高的地方,人迹罕至之极,邻近地区的牧民也绝不会到这里来放牧,根本无人行走,所以也就没有路径,很是难行。好在皆是平旷之地,不易迷失方向。只有偶尔有较大的石块,也许是雪崩之时从山顶上滚落下来的,星散地分布在偌大的地面上。山体并不是太过陡峭,行到此时,弧度更是平缓,也幸好如此,才能让那些武功二三流的下属们走上来而不觉得太过吃力。
    约摸走出了二三里,古清颜看着详细标注的地图,明白了路径,正欲回营,忽然眉头一皱,回头道:“快!有人来了!找地方隐蔽!”
    雨啸堂的下属何等训练有素,听见了命令,立即按照周围的灌木山石隐蔽起来。虽然大部分人并未察觉到危险邻近,但是没有人会怀疑这个女子的判断。
    半晌,仿佛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了一阵歌声:“西昆仑兮高万丈,慕孜塔格兮摩天际。抛故园兮离思苦,侧身西望兮长嗟咨!归来未卜相思意,何谓君心似我心?千年一望兮难看透,死生轮回兮作何凭?”
    那声音有些苍老,想来作歌之人必定已经不年轻。但是让人暗暗心惊的是,这声音却极有穿透力,分明在极远之处,缥缈若孤鸿,但每字每句,却又都能清清楚楚地传入人耳中。歌中之意虽然甚是哀苦,然而那声音听起来却是苍凉而宏大,并不合曲意,但却无端地夺人心魄。
    古清颜诧异地和身边的青宇对望了一眼,暗暗纳罕:是什么人,竟然有如此内力,能够使出千里传音之术来?
    许久许久,一条并不起眼的羊肠小道上缓缓走来了一个身影。那男子须发皆白,看样子年纪不小,脸色却红润,面目慈善,身穿麻布粗服,头发也不甚整齐,背上背着一捆柴火,根根皆是一样长短,端口之处圆滑而整齐。他一边唱着歌,一边向前走着。在这样高的地方,一般人莫说是发出如此嘹亮的歌声了,就是正常呼吸都会觉得困难,可是这个人却气息无比顺畅,丝毫不见凝滞之感。
    古清颜面纱后澄澈的双眸露出犹疑困惑之色,如此修为,说不定还在自己之上,难道就甘愿在昆仑山中隐居,日日砍柴唱歌,浑浑噩噩地度日么?若单是如此倒还罢了,就怕是圣雪派的人,若是一个下人武功都如此可怕,那他们要进攻岂不是毫无胜算?
    青宇忽而用密语之术道:“颜姑娘,此人也许只是内功深厚,你看他步伐沉重而并不灵便,无需担忧。”
    古清颜急急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噤声,却已经来不及。要知道在使用密语传声的时候,身边内力不如许多的人是听不见的,故而只能用于修为相若的人之间。而这个老人,内功深湛,就算距离隔得远了,又怎么可能听见他说了什么呢?
    果然,那老人忽然纵声大笑,脚步虽没有停下,却大声道:“小娃娃们,你们一共有十一个人,快出来吧,爷爷我都看见你们啦!”
    古清颜怔了怔,立即明白。包括她和青宇在内,一共是十二个人,他这样说,显然是有一个人他察觉不到。而这个能够“隐形”的人,显然就是自己。
    青宇站起身来,长身一揖道:“见过老前辈。”
    “什么老前辈!”那个声音瞬间尖锐起来,好像还有些怒气,他伸手挠挠头,“我很老么?小娃娃,昆仑山好得很哪,你们好好玩啊!”
    话音未落,那身影忽然变得灵动无比,眨眼之间就消失在了山路的那一端。
    青宇道:“颜姑娘,我们出去吧。”
    “不可。”古清颜摇头,“我说有人来了,说的并不是他。我根本就听不见他的步伐声。就像他也感知不到我的存在一样。”
    青宇显然有些吃惊,然而还是照做,却感叹道:“原来昆仑山上还有这样的奇人异士。”
    “你不是说他外功未必好么?”古清颜笑了笑,“你可曾注意到,他的那捆柴火?”
    青宇不解,道:“看到了。但是和那个有什么关系么?”
    “你就没有发现,那捆柴火的切口整齐无比,是一般人用斧头砍根本无法做到的么?况且,他身上根本没有斧头刀具!”古清颜说出了自己的发现,也是心惊。若说这样的一个老人使用掌力砍柴而能做到如此,那只怕是只有秦问弦才能抵挡了。
    “走!快,跟上!若是还找不到公主,提头回去!”一个声音忽然响起,接着就是一队人从此匆匆跑过,然后在前面的路口又分成了两队,分别散开去,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人。
    “是圣雪派的人。”古清颜看了他们的服饰,淡淡道,“竟然在这里碰见了,他们在找什么人?”
    青宇摇摇头,也是不解:“只听见那个人说什么公主。是哪里的公主啊?西域大大小小数十国,公主就有几百个,谁知道他要找的是谁?难不成是圣雪派自己的公主?他们的公主怎么会需要这样找呢?”
    堇衣的女子凝神半晌,也是毫无头绪。终于挥手道:“罢了。先不去管他们。我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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