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雪夜的热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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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是后半夜开始下的。
起初只是窗棂上落了几粒碎盐似的雪籽,被凌晨的寒风卷着,在玻璃上敲出细碎的响。沈砚是被冻醒的,宿舍的暖气坏了三天,暖气片摸上去像块冰凉的铁块。他翻了个身,鼻尖蹭到林野的后背——对方睡得很沉,呼吸却带着不寻常的热意,像揣了个小火炉。
“林野?”沈砚的指尖刚碰到他的后颈,就猛地缩了回来。烫。不是年轻人火力旺的那种暖,是发烧时带着燥意的烫,连耳尖都泛着不正常的红。
他瞬间清醒了,摸黑找手机开了手电筒,光柱晃过林野的脸。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嘴唇却干裂得褪了色,眉头皱成个小疙瘩,像是在梦里也在跟谁较劲。沈砚想起昨晚临睡前,林野还说“雪籽看着小,明早准积厚”,那时他就该发现不对劲的——往常林野说话总带着笑腔,昨晚的声音却闷得像含了棉花。
手机屏幕显示六点十七分,离早课还有一个半小时。沈砚轻手轻脚地爬下床,冻得打了个哆嗦。宿舍楼道里静悄悄的,只有他的拖鞋踩在瓷砖上的声音,像雪落在空地上那样轻。他拐进公共厨房,铁皮柜里还剩半袋生姜,是上周王阿姨托人捎来的,说“冬天煮点姜汤驱寒”。
沈砚把生姜放在水龙头下冲,冰冷水流激得他指尖发麻。他想起高二那个冬天,也是这样的冷天,林野抱着一摞习题册冲进画室,耳朵冻得通红,却从怀里掏出个保温杯,说“王阿姨熬的姜汤,给你带了半杯”。那时的画室没有暖气,两人就着一杯热汤分着喝,姜的辛辣混着对方指尖的温度,竟把整个下午都焐得暖暖的。
“咔嗒”一声,刀刃切开生姜的纤维。沈砚切得很慢,注意力总被走廊里的动静牵走——怕林野醒过来发现他不在,又要硬撑着爬起来。高三那次雪夜就是这样,林野发着烧还非要给他讲排列组合,讲着讲着就趴在桌上不动了,额头抵着习题册,睫毛上还沾着从窗外飘进来的雪粒。那天沈砚背着他去校医院,雪粒子打在两人脸上,林野迷迷糊糊地在他背上哼“这道题步骤还没讲完”,气得沈砚差点把他扔在雪地里,眼眶却热得发疼。
铝锅坐在电磁炉上,姜片在水里慢慢舒展,冒出淡淡的黄。沈砚往锅里撒了把红糖,糖块沉在锅底,像块化不开的琥珀。热气腾起来,模糊了他的眼镜片,厨房的玻璃窗上渐渐凝起白雾,他伸手去擦,指腹蹭过的地方露出外面的雪——不知何时,雪籽已经变成了鹅毛大雪,把楼下的樱花树裹成了个白绒球,枝桠垂得很低,像被冻弯了腰。
“沈砚?”
走廊里传来林野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还有点不稳的颤。沈砚慌忙关了电磁炉,跑出去时正撞见林野扶着墙站在宿舍门口,身上只套了件单薄的毛衣,头发乱糟糟地贴在额头上。
“你怎么起来了?”沈砚把他往回扶,手指触到他胳膊上的皮肤,凉得像冰,“快回被窝里去,姜汤马上好了。”
林野没动,眼神有点发直,盯着他的手腕看。沈砚顺着他的目光低头,才发现右手袖口卷着,手腕内侧有道鲜红的口子,是刚才找生姜时被铁皮柜的边角划到的,血珠正慢慢渗出来,在苍白的皮肤上洇开一小片红。
“你受伤了?”林野的声音陡然清明了些,伸手就去抓他的手腕,指尖烫得沈砚一缩。
“没事,小口子。”沈砚想把手藏到背后,却被他攥得更紧。林野的力气大得惊人,大概是烧糊涂了,眼神里带着股执拗的狠劲,像只护食的小兽。
“我说了让你等我醒……”林野的声音低下去,尾音有点发颤,拽着他往宿舍走。他走路还打晃,却硬是把沈砚拖回了房间,从床头柜里翻出医药箱。药箱还是高三那年沈砚崴了脚时买的,里面的碘伏快过期了,棉签却还是满的——林野总说“备着总没错”。
林野坐在床沿,让沈砚把胳膊搁在他腿上。他的手有点抖,撕开棉签包装时,塑料纸的响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碘伏倒在棉签上,黄得发橙,碰到伤口时,沈砚还是没忍住瑟缩了一下。
“疼?”林野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看他,眼睛里蒙着层水汽,分不清是烧的还是别的,“我轻点。”
他低头吹了吹伤口,气息带着热意拂过皮肤,比碘伏的刺痛更让人发痒。沈砚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睫毛上像沾了细碎的雪,嘴唇抿成条直线,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忽然想起初三运动会,自己崴了脚,林野也是这样蹲在地上给他涂红花油,嘴里念叨着“谁让你逞能跑三千米”,手上的力道却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
“傻子,”沈砚笑了笑,疼得眼角有点湿,“这点小伤算什么,你忘了上次搬画架,你手背被钉子划了道那么长的口子,还说”男人流血不流泪”?”
林野没说话,往伤口上贴创可贴时,指尖故意用了点力。沈砚“嘶”了一声,他才抬头,耳根有点红:“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你……”林野的话说到一半,被自己的咳嗽打断。他咳得有点急,肩膀一抽一抽的,沈砚伸手想拍他后背,却被他按住手。“别动,伤口会疼。”他喘了口气,眼神软下来,“你跟我不一样,你手上得握画笔的。”
沈砚的心忽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闷闷的疼。他想起高二那次画砸了星空,把画框摔在地上,玻璃碎了一地,是林野蹲在地上一片一片捡起来,手指被划破了也没吭声,只说“碎玻璃别扎到你脚”。那时他还笑林野小题大做,现在才明白,有些人的在乎从来不是挂在嘴上的,是藏在每一次“别动”“小心”里的。
“姜汤好了。”沈砚抽回手,起身往厨房走,声音有点闷。林野跟在他后面,脚步还是虚浮的,却坚持要自己走,说“再躺就真成废人了”。沈砚没戳破他——其实他走得很慢,刻意配合着自己的步子,像高三无数次晚自习后,林野陪他走樱花路,总要放慢脚步等他把最后一口草莓糖含化了。
林野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沈砚把姜汤倒进搪瓷碗里,吹了又吹才递给他。姜的辛辣混着红糖的甜,在热气里翻腾。林野喝了一口,眉头皱了起来,却还是小口小口地往下咽,像个听话的小孩。沈砚忽然想起高三雪夜,他也是这样把草莓糖塞进林野嘴里,说“甜的能退烧”,那时林野烧得迷迷糊糊,却还是把糖纸小心翼翼地叠好,夹进了数学书里,后来那张糖纸被沈砚画进了素描本,标着“林野的退烧药”。
“扑棱棱——”
阳台上传来翅膀扇动的声音,鹦鹉“小伞”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用嘴啄着笼子门。它是去年樱花季沈砚从花鸟市场买回来的,刚来时怯生生的,只敢缩在笼子角落,是林野每天用草莓干喂它,才慢慢不怕人。林野说它总爱歪着头看雨,像在等什么人送伞,就给它取名“小伞”。
沈砚走过去打开笼门,“小伞”扑棱着绿翅膀飞出来,径直落在林野的肩膀上,嘴里还叼着个亮晶晶的东西。林野抬手去接,发现是颗用玻璃纸包着的草莓糖,大概是昨天落在鸟笼旁边的,被它当成了宝贝。
“还给你。”林野把糖递给沈砚,指尖碰到他的手,像触电似的缩了一下,大概是觉得自己手太烫。沈砚却攥住他的手指,把糖塞进他嘴里:“你吃,你现在是病人。”
草莓糖在林野舌尖慢慢化开,甜意顺着喉咙往下淌,冲淡了姜汤的辛辣。他含着糖,说话有点含糊:“其实我不怕生病……”
沈砚正在收拾医药箱,闻言回头看他。
“怕你又一个人扛着事。”林野的声音很轻,被窗外的风雪盖了大半,却清晰地落进沈砚耳朵里,“高三那次你发烧,自己扛了三天,要不是我看你画画时手都在抖,你是不是打算一直不说?”
沈砚的动作顿住了。他想起母亲走后那段日子,自己总爱把事藏在心里,是林野撬开他画室的锁,把热腾腾的饭菜放在画架旁,说“王阿姨让我给你带的,不吃她会哭的”;是林野在他对着母亲的旧照片发呆时,默默把错题本递过来,说“这道题我讲了八遍你还错,是不是想气死我”。原来有些温柔从不是轰轰烈烈的,是细水长流的,像这雪,悄无声息地落满了整个世界,却把每一寸土地都焐得软软的。
“知道了。”沈砚蹲下来,拿起绷带重新给林野缠手腕上的伤口——刚才林野自己缠得太松了,“以后连感冒都喊你一起扛。”
林野笑了,眼角弯起来,像落了两颗星星。他伸手揉了揉沈砚的头发,动作轻轻的,带着点宠溺。窗外的雪还在下,把宿舍楼顶铺成了白茫茫一片,樱花树的枝桠上积着厚雪,却透着股要冒新芽的劲。
“小伞”落在沈砚的肩膀上,绿羽毛蹭着他的脸颊,痒痒的。沈砚忽然觉得,这雪下得真好,把整个世界都裹进了安静里,只剩下他,林野,一碗冒着热气的姜汤,和一颗慢慢融化的草莓糖。就像很多年前那个雪夜,他们挤在画室里分喝一杯热汤,以为那就是最好的冬天,却不知道,更好的冬天还在后面,一个接一个,都带着对方的温度。
林野又喝了一口姜汤,这次没皱眉头。沈砚看着他的侧脸,忽然想把这一刻画下来:雪落在窗外,少年坐在小板凳上喝姜汤,肩膀上站着只绿鹦鹉,嘴里含着颗草莓糖,糖纸的一角从嘴角露出来,像片小小的火焰。
他想,这大概就是最好的画了,不用调颜料,不用勾线条,因为所有的温暖,早就刻进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