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搬家的烟火气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6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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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搬家公司的货车停在楼下时,林野正踩着板凳往沈砚的画板套防尘袋。松节油的味道混着夏末的蝉鸣漫出阳台,惊飞了电线上栖息的麻雀——它们扑棱棱掠过晾衣绳,带起沈砚昨天洗的白衬衫,衣角扫过窗台那盆绿萝,水珠坠在素描本上,洇出一小片浅绿。
    “小心点!”沈砚从画室跑出来,手里还攥着半截削尖的铅笔。他看见林野踮脚够最高处的画框,后腰的旧伤在弯腰时隐隐作痛——那是高三搬书时被铁架砸的,当时林野背着他跑了三条街去医院,校服后背沾着他渗血的纱布,像朵开败的红梅。
    “没事。”林野把画框塞进纸箱,胶带扯开的声音刺啦响,“王阿姨说这箱子是她儿子考研时用的,特别结实,能装下你半屋子颜料。”他忽然低头,看见沈砚光着脚踩在地板上,脚趾蜷着抵着墙根——这是对方紧张时的小动作,像只受惊的猫。
    “鞋呢?”林野弯腰从鞋柜里翻出双拖鞋,蹲下来往沈砚脚上套。指腹蹭过对方脚踝那道淡粉色的疤,是去年冬天沈砚为了捡滚到床底的木雕鹦鹉,被钉子划的。当时血珠渗进地毯,林野抱着他往社区医院跑,羽绒服拉链刮到沈砚的头发,两人在雪地里摔成一团,却笑得比谁都开心。
    “在画室呢。”沈砚缩回脚,耳根泛着红。他转身往画室走,帆布拖鞋踩在地板上啪嗒响,像在数着这间老屋的最后几个时辰。客厅墙上还贴着他们高三时的倒计时日历,红笔圈住的“100天”早已褪色,却还能看清林野用黑笔补的小太阳,每个太阳旁边都画着只歪歪扭扭的鹦鹉。
    搬家师傅扛着衣柜下楼时,沈砚忽然在床头柜抽屉里摸到个硬纸筒。纸筒裹着层旧报纸,头版日期是三年前的清明——正是那个暴雨夜,林野把他堵在宿舍楼道,浑身湿透地骂他“藏心事的笨蛋”。
    “这是什么?”他拆开报纸,卷着的画布突然弹开,惊得他后退半步。画布上是片被颜料涂得乱七八糟的星空,靛蓝和墨黑搅成浑浊的漩涡,却在右下角被人补了簇银河,碎金似的星光里,站着只举着画笔的鹦鹉,脚边写着极小的“野”字。
    “别扔。”林野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的纸箱还没封好,露出半截沈砚的奥数奖状。那是初三那年的,边角卷得厉害,却能看清右上角林野用红笔写的“我的天才同桌”,字迹张扬得快要冲出纸面。
    “你还留着这个?”沈砚指尖抚过画布上的银河,颜料早已干透,却带着体温似的温热。他记得这是高二艺术节,自己画砸了参赛作品,躲在画室哭了半宿,第二天画布就不见了——原来被林野捡了回去。
    “这是我们的第一颗星星。”林野走过来,把画布小心地卷起来,塞进贴满鹦鹉贴纸的纸筒,“以后挂在宿舍阳台,晚上画画累了,抬头就能看见。”他忽然低头,看见沈砚睫毛上沾着的颜料碎屑,像落了片金箔,“你看,连画砸的星空,都能长出光来。”
    沈砚没说话,转身往厨房走。冰箱上还贴着林野写的便利贴,绿色的是“记得吃早餐”,黄色的是“感冒药在左手抽屉”,红色的那张被磁贴压着,写着“沈砚画的鹦鹉比真的还好看”,末尾画了个冒鼻涕泡的笑脸。
    “王阿姨呢?”他打开冰箱,看见里面塞满了速冻饺子,包装袋上全是林野的字迹:“猪肉馅是沈砚的”“韭菜馅是我的”“别混着煮,某人会偷偷把韭菜夹给我”。
    “在楼下指挥师傅搬钢琴呢。”林野跟进厨房,靠在门框上看沈砚踮脚够吊柜里的饼干盒。对方的校服领口开着,露出锁骨下方那道浅疤,是小时候被热水烫的,林野总说像片融化的樱花,非要在素描本上画了又画。
    “她说这架钢琴是你爸生前买的,得垫三层棉絮才不会磕着。”林野忽然说,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还说你小时候总坐在琴凳上画画,蜡笔涂得琴键上全是彩虹。”
    沈砚的动作顿住了。饼干盒从手里滑落,摔在地上发出脆响,苏打饼干碎成星星点点。他蹲下去捡碎片,指尖被边缘划了道小口,血珠渗出来,滴在瓷砖上像颗红豆。
    “笨蛋。”林野蹲下来握住他的手,往厨房水龙头跑。冷水冲过伤口时,沈砚忽然想起父亲出殡那天,林野也是这样攥着他的手腕,把他从跪在墓前的人群里拽出来,塞进便利店的热包子,说“吃饱了才有力气难过”。
    “王阿姨还说什么了?”沈砚的声音闷在哗哗的水流里,像被打湿的纸巾。他知道王阿姨是父亲生前最好的同事,看着他从蹒跚学步长到现在,却总在他面前绕开“父亲”两个字,像怕碰碎什么珍贵的瓷器。
    “说你三岁时把水彩笔塞进钢琴缝,”林野用碘伏棉签轻轻擦过他的伤口,看见对方疼得瑟缩了一下,“你爸非但没骂你,还把琴键拆下来,一个个洗干净,装回去时发现多了颗螺丝——现在还在你家工具箱最底层躺着呢。”
    沈砚忽然笑出声,眼泪却跟着掉下来,砸在林野手背上,烫得像夏天的雷。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枯瘦的手攥着他的手腕,说“小砚要找个能陪你拆钢琴的人”,当时他不懂什么意思,直到看见林野蹲在他家客厅,对着散架的电风扇研究了三个小时,最后用橡皮筋捆出个能转的“艺术品”。
    “工具箱呢?”沈砚抽噎着问,袖口蹭过眼睛,把睫毛上的颜料蹭得满脸都是。林野笑着掏出纸巾给他擦脸,忽然在他鼻尖捏了一下——那里沾着点钴蓝颜料,像颗没擦掉的星星。
    “早收好了。”他指着玄关那个印着向日葵的纸箱,“在最底下垫着呢,里面还有你小学得的绘画奖状,边角都卷成波浪了,王阿姨说那是你第一次拿奖,非要亲自装箱。”
    沈砚往玄关走时,听见楼下传来搬家师傅的吆喝声。他趴在栏杆上往下看,看见王阿姨正踮脚给货车司机递矿泉水,鬓角的白发被风吹得乱飞,像株在烈日里摇晃的芦苇。去年冬天她来送饺子,看见沈砚后颈的伤,红着眼眶骂了句“造孽”,转身就往社区警务室跑,非要查那个中年男人的底细。
    “王阿姨说……”沈砚的声音忽然卡住,看见林野拎着个保温桶从厨房出来,里面飘出排骨汤的香味,“说等我们搬去大学,她就把这房子租给刚毕业的学生,租金留着给我们买草莓蛋糕。”
    “她还说要每周给你寄苹果。”林野把保温桶塞进沈砚手里,桶壁的温度透过掌心漫上来,像无数个清晨,对方把热牛奶塞进他书包,“我说不用,楼下便利店24小时有卖,她非说超市的苹果打蜡,不如自家种的甜。”
    沈砚打开保温桶,看见汤里浮着颗完整的红枣,像去年冬至林野给他包的饺子里藏的硬币。那时他们在宿舍用电热锅煮速冻饺子,跳闸时整栋楼一片漆黑,林野摸黑往他嘴里塞了颗糖,说“停电也挡不住我们过年”。
    “其实我有点舍不得。”沈砚舀起一勺汤,吹凉了递到林野嘴边。对方张口时,他看见对方虎牙上沾着的饼干渣,像高三晚自习时,自己画在对方草稿本上的小胡子。
    “舍不得什么?”林野嚼着排骨,含糊不清地问,“舍不得王阿姨的苹果,还是舍不得这棵老梧桐?”他指着窗外那棵需要两人合抱的梧桐树,树干上刻着歪歪扭扭的“砚”和“野”,是初二那年他们偷偷刻的,现在被岁月拓得又深又亮。
    “都舍不得。”沈砚低头,看见保温桶底沉着个鸡蛋,是用红墨水染过的,像小时候每次考试前,母亲往他书包里塞的那颗。只是母亲走得早,后来的每个考试日,都是林野把热鸡蛋塞进他手里,说“笨蛋,吃了就能考第一”。
    搬家公司的货车鸣笛时,林野正在给鹦鹉“小伞”的笼子套透气布。绿鹦鹉扑棱棱撞着栏杆,嘴里叼着片沈砚画废的樱花花瓣,那是昨天他在画室捡的,非要当成宝贝藏在食盒里。
    “别闹了。”林野戳了戳笼子,看见鹦鹉歪头啄他的指尖,像在模仿沈砚思考时的小动作。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这只鹦鹉刚买回来时总啄沈砚的画纸,是林野蹲在笼子前教了三天,才让它学会用爪子捡画笔——虽然最后画出来的,还是团乱七八糟的墨渍。
    “好了没?”沈砚背着最大的登山包站在门口,里面塞满了两人的校服和草稿本。他看见林野把装鹦鹉的笼子放进副驾驶,忽然跑过去在笼子上贴了张便签:“小伞要乖,不许啄林野的高数书”,末尾画了个吐舌头的笑脸。
    “走了。”林野把最后一个纸箱搬上车,后备箱被塞得满满当当,却特意在角落留了块地方,放着那个装着旧画布的纸筒。夕阳穿过梧桐叶,在纸箱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
    沈砚锁门时,指尖划过门板上的身高刻痕。最底下那道是初一的,两个名字挨在一起,沈砚的比林野矮了半指;中间那道是初三的,已经齐平了;最高那道是高考结束那天刻的,林野的名字比他高出小半寸,旁边画着只举着量尺的鹦鹉。
    “还会回来的。”林野从背后抱住他,下巴搁在他发顶,闻到洗发水混着松节油的味道,“寒假回来吃王阿姨的饺子,暑假回来摘梧桐果——你不是说要做只木雕鹦鹉吗?”
    沈砚转身时,看见林野T恤后背的汗渍,像幅洇开的水墨画。他忽然想起初三那年,林野背着他蹚过积水的操场,校服后背湿了一大片,却哼着跑调的歌说“这点水算什么”。
    “你的旧伤……”沈砚伸手想摸他的后腰,却被林野抓住手腕。对方的掌心有层薄茧,是常年握笔和敲键盘磨出来的,硌得他手腕发痒,像初三那年,林野攥着他的手教他解奥数题,铅笔在草稿纸上戳出密密麻麻的洞。
    “早好了。”林野把他的手按在自己腰侧,那里的皮肤平坦光滑,只有凑近了才能摸到道浅痕,“医生说再养半年就能打篮球了,到时候带你去大学的球场,虐哭那些计算机系的宅男。”
    货车驶离小区时,沈砚回头看见王阿姨站在梧桐树下挥手。她手里还拎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刚摘的苹果,阳光透过塑料袋,把苹果照得像个个小太阳。鹦鹉“小伞”在笼子里扑腾,嘴里的樱花花瓣掉在脚垫上,像片被风吹走的约定。
    “你看!”林野忽然指着窗外,“那家便利店!高三模考结束,你在这里请我吃了三支绿豆冰棒,结果闹肚子在厕所蹲了半节课。”
    沈砚笑着点头,看见便利店门口的广告牌换了新的,印着“开学季文具八折”。他忽然想起高二那个暴雨夜,林野就是在这里把伞塞给他,自己冲进雨里,第二天发着烧来上课,却把退烧药偷偷塞进他书包,说“你体质弱,别被我传染了”。
    “以后每周都来买草莓蛋糕。”林野忽然说,方向盘打了个弯,货车驶上通往大学的柏油路。两旁的白杨树飞快后退,像本被翻页的旧相册,每一页都夹着他们的影子——在樱花树下刻名字的,在暴雨里共撑一把伞的,在雪夜天台烧旧信的。
    沈砚打开车窗,风灌进来掀起他的衬衫,露出后腰那道被林野贴了无数次创可贴的疤。阳光落在上面,暖得像对方掌心的温度。他忽然从背包里掏出个小木雕,是只衔着樱花的鹦鹉,翅膀下刻着极小的“野”字——这是他熬夜雕的,本想开学那天送给林野当礼物。
    “给你的。”他把木雕塞进林野手里,看见对方握着方向盘的手顿了顿。鹦鹉的尾羽蹭过对方的戒指,那对刻着名字的银戒在阳光下闪着光,像两颗不会落山的星星。
    “雕了多久?”林野低头看了眼,忽然腾出一只手揉他的头发,“是不是又熬夜了?说了让你早点睡……”
    “就雕了两个晚上。”沈砚拽住他的手腕,把木雕往他掌心按了按,“你看它翅膀,我特意刻得特别结实,像我们的伞骨。”
    货车驶过跨江大桥时,夕阳把江水染成橘红色。鹦鹉“小伞”安静下来,歪头看着窗外掠过的货轮,嘴里的碎羽落在脚垫上,像片被岁月收藏的羽毛。林野忽然哼起首跑调的歌,是初三运动会他背着沈砚时哼的那首,旋律里混着风声和对方的呼吸,像段永远不会结束的和弦。
    “宿舍的阳台……”沈砚忽然开口,看见江面上飞过一群白鹭,翅膀展开时像无数把小伞,“真的能放下我的画架吗?”
    “不仅能放下画架,”林野转头看他,眼里的光比江面的碎金还亮,“还能放下你所有的颜料,你的素描本,你的鹦鹉笼子,还有……”他忽然凑近,在沈砚耳边轻轻说,“我。”
    沈砚的脸瞬间红透,像被夕阳烧着了。他把脸埋进对方的肩窝,闻到洗干净的校服上,还沾着画室的松节油味,像种永远不会散去的、名为“家”的味道。远处的大学钟楼在暮色里露出尖顶,樱花路的轮廓隐在树影中,像条等待他们去走的、铺满星光的路。
    鹦鹉“小伞”忽然叫了两声,清脆得像冰块撞在玻璃杯上。沈砚抬头时,看见林野把那只木雕鹦鹉别在仪表盘上,翅膀下的“野”字在夕阳下泛着光,像个被岁月盖章的约定——有些搬家不是告别,而是把散落的星光,装进同一个口袋里,然后一起走向,有更多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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