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之11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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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光庭和李濬这一路行来,虽然时刻记得提醒皇帝早日归军,勿生闪失,但是当李濬终于和唐军先锋会晤,被簇拥返驾西去的时候,他这才惊觉:李濬平安归军之时,便该是两人分道扬镳之日。
    在先锋军面前李濬尚未完全表露身份,只是以颜中尉部属自居,向先锋军官出示鱼符,要求护送西去见羽林军主将卢玄应。郭光庭明知此刻便该辞别,但李濬还未真正归返大军,心里终究放不下,于是一句话也不说就继续护他西行。李濬也只安之若素,好似郭光庭天生便应该是自己的护卫,更不问他还有什么去处。直到抵达郿县前夜,他才漫不经心问了一句:“驹奴,还记得方山关外七郎要你领节度使之事么?”
    郭光庭告别的话在舌尖酝酿已久,说出来却还是有点涩:“陛下恕罪,光庭不能领旨。明日抵达郿县,卢太尉定要迎驾西返,我……便拜辞了。”
    李濬道:“何须恁地匆忙?这厢大军对阵,你却要单身离去。是谁家邀约,比陪伴七郎还要紧?”郭光庭的军情却也不能向他说,这时避重就轻,只道:“七郎见谅,忠义军部属,还在等待驹奴归去会合。”李濬笑道:“不必太急,且同七郎再待一两日,汉中或许也有你家消息来报。”
    他所谓再待一两日,却不在郿县,由星夜赶到迎驾的卢玄应亲自护送着,逶迤到了斜谷口羽林军万骑主营屯扎所在,军中建起黄纛,这才正式宣告天子临军。从汉中赶来的颜怀恩和李见素,免冠白衣而入,谢过汉水一战失去圣驾之罪。李濬直接豁免了二将罪名,只道:“这番却亏得郭光庭护驾有功,二位当得谢他。”
    颜李二将更换过袍服,听了圣言,二人看向郭光庭的目光却都有几分怪异。李见素比颜怀恩心直口快,开言便是奏请:“郭光庭是作乱寇首,安能近侍陛下?若不诛杀,只恐包藏祸心!”
    李濬笑道:“忠义军山南败绩,指日归正。郭光庭是勇国公旧部,正拟交付麾下带领,怎地兀自记嫌?却非天家度量。”
    这一句话两人齐惊,李见素惊的是皇帝竟有意让忠义军归入神武军,郭光庭惊的却是李濬轻描淡写说出来的事情:“‘忠义军山南败绩’……陛下怎知……莫非……”
    他心内发急,也不顾失仪,御前便自大声发问,左右侍御顿时纷纷呵斥。李濬倒不在乎,却也不看他,颜怀恩代为解释:“郭光庭毋得喧哗!你家草寇犯上作乱,已由勇国公悉数扫荡,山南业已平定。大家念你是旧臣,这番又护驾有功,特赦一应罪名,重归军中听用,还不快谢圣恩?”
    郭光庭惊疑交作,又惊怒交集,一时竟茫然失措,只道:“这一切……陛下是早知晓的?”
    军中御营简陋,御座并非高不可攀,但是只踏近一步,立即便有左右卫兵出声威吓,举戟相拦。李濬神色倒是温蔼,挥手止住近侍,做了个“让他说话”的手势。郭光庭此刻满腹疑云,又是满腔愤懑,其实也不用许可,只顾语无伦次迸出话来:“那日我几番问颜中尉与勇国公何在,陛下只是不答,却原来……原来便是扫荡忠义军去了?既然如此,陛下何苦还要冒险亲赴关中……要我一路相随……一路相随,陛下却无一句明言相告!”
    几句话已含质问,说得颠三倒四,颜怀恩皱眉提醒:“郭光庭,大家面前,不可无礼。”郭光庭终究也说不出太无礼的话,别说在御前身无寸铁,便是刀剑在手,也到底不能公然造反,含愤之下,声音发颤:“臣知罪……可是陛下当日哪怕告知一句……”颜怀恩打断他话,喝道:“郭光庭!你既称臣,便须知事:天下只有臣报君,哪有君告臣?”
    郭光庭被这话噎了一噎,语音有点哑:“是!郭光庭有罪,合该陛下相瞒至今。”
    李濬终于开了口:“何必愤懑如此?你途中私留讯息与忠义军,不肯实说与幽州干系……又何曾事事对七郎推心置腹相告。”
    他本来一直怡然微笑,说话时却敛了笑意,目光也看向郭光庭,虽然当着众人,这自称却是私匿,语气竟颇有几分针锋相对。颜怀恩不禁唤了声“大家”,看看他又看看郭光庭,心道:“大家失态,想是极怒。”
    郭光庭却读不出皇帝的微妙失态,自己也是极惊极怒,又压抑着不能发泄,索性退步叩首,大声道:“郭光庭死罪,今日孤身入万骑营,不敢贪生,便向左右乞死。”
    李见素喉头咕的一声,待要说话,李濬座旁内侍却尖着嗓子道:“李见素暨左右且退。”他愕然抬头,看见颜怀恩在袍袖下向自己悄悄摆手,是个“暂且外出听候传唤”的意思,不敢违旨,只能拜辞出去。左右也一并退出,只留颜怀恩侍立,听皇帝发落郭光庭。
    既然要“听候传唤”,李见素退出去也不能远离御帐,心内也有一肚皮的火,却不好说得,只能侍在帐外暗暗跌足。却有人在背后低声问道:“圣上怎生发落?”回头一看是羽林军的监军使王守礼,也是一名宦官,知道定是卢玄应派来打探,便也低声道:“须报知太尉,劝圣上狠心决断,郭光庭此人,委实留不得。”王守礼却道:“太尉遣某来报勇国公,勿记仇嫌,千万劝圣上留取郭光庭。”
    李见素怒道:“这是怎生?某与郭光庭何仇?只怕忠义军难办!”这一发怒,声音不免大了,王守礼赶紧拉扯他手臂示意,将他拉到远处,才道:“国公休怒,太尉道:‘正因不曾全歼忠义军,更须留取郭光庭为质。’况且国公也是知道,郭光庭带入金、商二州的人马,远非忠义军全部,河南还驻着长孙岑四万人马,落雁都更是神出鬼没……”
    李见素稍稍气平,道:“长孙岑何足为虑?某也不是怕忠义军余孽来报扫荡之仇,故此定要诛杀郭光庭。实因此人襄助幽州……卢太尉还不知晓,圣上正恨郭光庭与范阳王私下通谋,隐瞒不告……”
    范阳王比之李怀来叛军,其实是朝廷更大的心病,王守礼听了也不禁默然,就在这个时候,帐中出声传呼:“提取忠义军俘将过来。”
    李见素在金州袭杀忠义军人马五千有余,俘获了十来员大小将领,因为来谒圣驾,特地提来献俘,此刻听了传呼,不禁一凛:“难道要将这十六人同郭光庭一并斩首?”正吩咐提囚,第二道传令又至:“去了枷锁,给予衣甲,在射柳坡待命。”
    这决非要斩囚的意思,李见素和王守礼都是惊疑不定。手下过不片刻提了战俘过来时,太尉卢玄应也闻报一起来了,只见圣驾已御射柳坡,绿柳枝条风中舞动,簇拥着黄罗伞盖一顶。柳下马声嘶鸣,牵来的都是营中快马,正好一十七骑。卢玄应不觉失色,趋前直言进谏:“陛下!固然不可枉诛,却又怎能纵放郭光庭这一干乱首?”
    郭光庭只在坡上恭敬跪拜,并不理会旁人。颜怀恩出列拦住卢玄应话头,脸上全是苦笑,暗自做个示意:“咱也苦劝过了,大家不听,太尉休要再说。”卢玄应还待相劝,口呼:“圣上!”李濬竖掌止住,淡然道:“郭光庭冒险护送,一路也是竭诚尽忠,若要强留见杀,倒是君诳臣了。光庭,你既执意不留,我不勉强,好自为之!”
    那十六员忠义军俘将乍然见着郭光庭,各自震惊,一时不知深浅,都缄口不言。郭光庭叩首谢恩已毕,起身回看他们,沉声道:“过来谢了圣恩,上马走罢。”众人都是不动,只有阎万钧迟疑唤了一声:“将军?”郭光庭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个个掠过去,声音坚定:“出去再说。”
    卢玄应和李见素忍不住同声又唤:“陛下!”颜怀恩却向郭光庭道:“将军一路过来,也知关中交战,贼兵大集,怎好从此路穿越去河南?道路艰难,一去回头不得,却要仔细思量!”
    郭光庭在御前不便转身而去,微躬着身体退后,闻言也不停步,只是直腰答道:“却谢颜中尉良言,我等亡命之徒,便是生死场,也只索行得。”
    这时众俘将才由阎万钧领头,也谢了天恩,各人身上多少都带伤,行礼参差不齐。李濬也不理会,只是默然端坐,看着郭光庭退到战马旁,忽然开言:“且住。”
    郭光庭看着他,他也看着郭光庭,这时隔得已远,面上神情各自不甚清晰。时当正午,云隙骄阳照得斜坡千万条绿柳如镏了金一般。他忽而微笑,走出伞盖荫影,伸手攀住柔条,折了一枝下来,递与颜怀恩,道:“闻说民间风俗,折柳赠别,今日便赐郭光庭这一枝柳。”
    折柳赠别,取义同音,“柳”便是“留”。郭光庭从颜怀恩手里接过这一缕柔条的时候,心头百味交杂,却听李濬慢慢说道:“柳枝最韧,随地便可插活。送别赠柳,也盼行人有如柳枝,随遇而安,处处能活。郭光庭,你好去,好住。”
    郭光庭猛然一低头,将柳枝插入鞍边箭壶,匆匆道了声:“谢陛下!”也顾不得失礼,翻身上马,狠抽一鞭,头也不回直冲下坡。
    军中奉了圣旨,都不拦截,他一口气冲出寨门,又驰了一段路,这才驻马等待阎万钧等人跟随上来。阎万钧在营中没有和他说话,追上来竟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又叫:“将军!”郭光庭直望着他们,问道:“为何不见莫贺啜和封八?难道是……”阎万钧忙道:“无事!落雁都勇猛,带老封他们杀出重围投长孙将军去了,亏得阿史德都头,才保全那一半兄弟……”说到最后,声音却已经颤了,他身边一个年轻的伍长忍不住放声大哭:“将军,咱们五千兄弟……都没了!”
    忠义军并非不曾有过大败,但是这回覆没,却是苦痛难言。而且动手的乃是天家官军,忠义军不敢叛逆,又怎生向皇帝报得此仇?郭光庭攥着马鞭,几乎要将鞭柄嵌入肉里,语气却抑住了激动,只道:“走罢。”
    正要打马,陡听后面大声传呼:“郭光庭且住!且住!”
    烟尘里赶来的却是颜怀恩与几名侍从,远远便举手示意并非敌对,驰过来到十步之外,一起勒马,一名内侍滚鞍下马,托着一物奉到郭光庭马前。颜怀恩笑道:“将军恁地性急,怎地连随身宝剑都忘却了!大家特命老奴追来送还。”
    这柄宝剑正是李濬昔年赐予之剑,郭光庭多年来随身不离,直到这回护送李濬入关中,为免他疑惧,也怕他没有护身兵器,才将此剑交在他手里。这番含愤离去,浑然忘了没有拿回宝剑,却不道李濬又特命颜怀恩送来。
    此刻郭光庭握住这柄宝剑,心头却是如焚如灼,那一股火焰烧得毕毕剥剥,终于再也忍不住喉间颤音:“圣主深恩,愧无以报。郭光庭终是草莽,不敢过领盛情!”
    手指一松,宝剑呛啷啷堕地,加上一鞭拨马而去。草间黄尘飞扬,瞬息没了背影。
    颜怀恩万不料他敢掷剑而去,一时呆住发话不得。阎万钧等人相望一眼,更不搭理,纷纷打马随去,只有适才大哭的伍长回头恨恨唾了一口:“呸!杀我五千兄弟,谁受你家收买!”
    这一干人马尘全部消失,才有内侍骂了出来:“大胆贼寇,便该诛却!”颜怀恩摆手让人拾起宝剑,亲自放回鞍前,才苦笑道:“大家要放,又能怎地?这郭家郎君是越来越厉害了,你们不见他适才在御帐里和大家吵得翻天覆地,赌气撒泼,兀自无事?唉,大家也煞是古怪,从前爱他乖顺,那也罢了,如今……”
    他最后几句话当然不曾说出口来,只是自己心底犯着嘀咕一路回去,回到御帐不敢隐瞒,如实回禀了郭光庭言行,还加以怂恿:“郭光庭此去河南,定是与范阳王有约,何必放虎归山?趁他这番无礼,火速追回问罪,便不杀却,也可拘禁,正好牵制长孙岑那一支忠义军不与幽州合兵。”
    李濬脸上瞧不出喜怒,只是道:“收了剑。你自与卢玄应、李见素商议进军关中,定策来报,不必管他人勾当。”颜怀恩测不出圣意,只好出去。与同僚说起此事,卢玄应与李见素一起皱眉,王守礼却笑道:“中尉勿忧,谅他们十七骑残兵败将,也走不出关中地界——可知石破延自西北回军,归向长安、临潼之间,正堵在他们去河南的道上?石破延勇猛无双,我军暂避其锋,却不妨坐山观虎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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