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之10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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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西南的道路,沿着渭水而行,清渭奔腾,群丘起伏,沿岸不见人踪,村落半已荒废,唯有零星骷髅,点缀路旁。郭光庭道:“嘉瑞元年底,凤翔官军与反贼相持咸阳原上,因有传言说七郎要自汉中入蜀,全弃关中,军心不稳,导致渭水惨败……至今咸阳战场白骨满地无人收拾。此处只是沿途溃兵的遗骨。”李濬闻言默然,半晌道:“可去咸阳看看?”郭光庭并不赞成:“咸阳在对岸,何必绕路?况且杀场可怖,也不宜七郎观看。”李濬道:“驹奴岂非正要七郎眼见疾苦?”郭光庭道:“人间本来是苦,并无需特地要七郎看见。”
    如今郭光庭对李濬说话,其实常常是带刺的,只是呛他一句之后,又会微觉过意不去。到晚间露宿,看见李濬面对渭水默坐凝思,不禁过去靠他坐下,主动让他抱着抚慰。李濬道:“其实七郎也非是定要亲眼看见——那般惨相,多半看了也要作恶。只须遥想,‘黯兮惨悴,风悲日曛……’”
    他念了两句古文,便问:“驹奴,昔年我教你读过这篇文章,你可还记诵?”郭光庭素来于文字上不甚用功,听了摇头,李濬便念出其中段落来:“……无贵无贱,同为枯骨。可胜言哉!鼓衰兮力竭,矢竭兮弦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降矣哉?终身夷狄。战矣哉?骨暴沙砾。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伤心惨目,有如是耶?”
    这晚已是下弦月,升起极迟,一团昏黄贴在天际,照得山河惨淡。歇宿的地方郭光庭已打扫过,却仍有疏漏的残骨散落在草间,骷髅仰天,野花兀自开在空洞的眼眶旁,娇艳而狰狞。渭水波涛和着悲风呜咽,李濬道:“这是李华的《吊古战场文》。”
    他这夜的亲吻带着一点凶狠的宣泄,而郭光庭对他的应承,也并不宛转温柔:“既知枉死士卒大苦,七郎平叛,当得用心,休再轻误!”
    卢玄应屯兵斜谷口,与葱岭十万大军东还,都是天子决意要夹击关中、收复西京的举措,李濬也知郭光庭的语气,对自己即将出兵之事并非十分期待,对比忠义军维护范阳军的殷切,可谓天差地别,料想无非是天家败绩太多,难以信赖。他倒也不多加质问,只一笑而罢。
    当夜无话,次日离盩厔县还有二三十里,又要歇宿,却寻着了一户相识人家落足。郭光庭背地里和李濬说明:“是原隶属金吾卫的中郎将阎万钧家眷属。忠义军往来关中,常寻阎家落足,阎阿嫂也是见惯的,不须说七郎身份,教她当做我军部属便是。”
    阎万钧曾是南衙的荫官,自然也是门户出身,家属比前几日山中寡妇略懂礼数,见李濬气度,便知身份比主将更为尊贵,扫净正室给他居住,遣了老妪来服侍起居。只是逃难乡野,再殷勤也只有蔬食布衣相奉。好在李濬磨难了这阵子,不再计较好坏,和颜悦色问老妪道:“家中几人?甚计为生?”老妪答道:“大郎君去年满了十五岁,和家主从军去了。小郎君还在学步,家中全是主母和二位娘子采药卖向集市换米,勉强维持。”李濬走了这些日子,也懂世道不易,叹道:“盩厔县左近还有集市,却是难得。”郭光庭在旁道:“是因盩厔县城筑得稳固,贼兵留作长安西面的据地,故此不甚洗荡。渭水北面的咸阳、金城,只因和官军抗贼,都遭了屠城,妇孺无遗了。”
    有集市的地方,消息流布得快,次日大早李濬才起身,阎家去赶集的大女儿提了草篮,便匆匆奔回来报讯:“贵人仔细!闻说安西大军回返,石将军亲自点兵出西京去备战了,东都那面遣了小夏王来助守长安,四下生乱,须得急速躲藏!”
    所谓“小夏王”,其实就是僭号夏王的李怀来长子李安平,也僭封了一个双字王号,民间不耐烦记这些啰嗦帐,索性在其父的僭号上加个“小”字以区别。这般形势本是李濬所知,听了当然不在意,但阎家老妪随后进来回话,却将他们两人都震惊失声:“陇右百姓南逃,说官军败阵?石破延才出西京,关中尚在备战,安西军是遭遇了谁家对手?”
    妇人家哪里知道许多军情,听了只是摇头,郭光庭头一个想到:“莫非是周信明再度叛唐,从灵州出兵夹击?”李濬沉吟不语,郭光庭又推翻了自己的见识:“周将军当年从贼中反戈一击,断了李怀来后路,可见忠心唐室!何得叛逆?七郎不必担忧。”李濬道:“周信明拥兵西北,不甚襄助范阳王,你家自是猜疑不定,我却从不疑忌他的。”
    因为这个消息,不免多耽搁了一日想打探清楚,但民间的传闻乱七八糟,叛军的防卫却毫不松懈,就这一日耽搁,四乡已下了戒禁,五里一哨,十里一卡,查验行人。阎娘子亲自来关照二人:“郭将军当心,关中如今防范紧密,甚是凶险,莫若就近自骆谷关去山南躲避,万万不可前行了。”郭光庭道:“我二人正从山南绕路过来,要去斜谷口,走骆谷关岂非又费周章?”阎娘子咋舌道:“斜谷哪里去得!贼人为怕斜谷唐家大军和凤翔呼应取长安,特地自盩厔到郿县一路布了三五万兵马,看守得铁桶也似,专要隔断这条道路,哪能轻易过去——纵使过去了,到得斜谷,那边唐军一贯说我忠义军是逃兵草寇,正要剿灭,将军如何自己撞入罗网去?”
    郭光庭不好说要送李濬过去,只得胡乱应着,晚间便向李濬道:“倘若无法前行,只得折回山南——当初便说沿汉水而去直达斜谷最好,七郎偏要入关中绕路。”李濬笑道:“驹奴越发会埋怨七郎了。”郭光庭道:“驹奴倒不敢埋怨,却不知七郎这些日子音讯全无,颜中尉和李勇公怎般焦虑?消息传回剑南,行宫……又如何担忧。”
    他们自重逢以来,绝口不提宫闱,郭光庭更一句不问阿姊和外甥安好与否,就好似同李濬根本没有郎舅关系。此刻情急,忽然迸了这一句,李濬便望着他一叹:“我只道驹奴心内决绝……原来始终无法决绝。”
    乡间油灯干涸,只能靠在窗边借月色说话,窗影映得两人面容都浮着阴霾,李濬的笑意,却如破开暗云的月轮:“你曾言道:‘天子圣明,焉得不保妻子?’七郎如你所言,只会得自保身家,焉能教妻子担忧?你且宽心。”
    夜空里最明耀是月,月光却灼不痛眼睛,只因那光线冷然,如霜如雪。
    最终郭光庭也只能在枕上喃喃说了李濬一句:“我只道七郎宽宏……原来恁般记得昔年冲犯。”
    但是以李濬的脾气,倘若真嫌隙,却不会亲口说出来给人听的,这般直接带刺,又何尝不是越发亲密的表现?郭光庭说不出这些微妙感觉,这夜却不免做了好几个梦,一时觉得和七郎近在咫尺,拥在怀抱,一时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可望而不可即。乱梦频频,身间也如冷水淋下,一波波寒意袭人,忽然惊觉,耳边水声如潮,却还是握着李濬手臂入睡的:“七郎醒转,落雨了!”
    草屋简陋,大雨骤然来临,漏得到处都是,床榻再也没法安睡,两人只好披衣起来找个干燥的所在坐以待旦。夜雨拍击地面,如万面鼓声齐发,却在鼓声中还传来角声长响,空旷的乡野里听来分外刺耳,郭光庭道:“是盩厔县里贼兵在集结,大雨还要整兵,想是军情极紧。”
    叛军在大雨中兀自集结,百姓也无法安然避雨,次日便传闻:“斜谷屯守的唐军出击,小夏王已提兵沿渭水西来对敌。”百姓在战乱中都已麻木了,知道不论是谁家胜败,总之平民遭殃,听得两军要战,顾不得大雨如泼,纷纷扶老携幼,挟了细软往深山老林里面躲避。
    盩厔县南面就是南山骆谷关,此刻关隘紧闭,根本不放人出关,逃难的百姓冒雨堵在关内,进退不得,壅塞了满山满谷。虽知关门不开,跑不到山南太平所在避难,百姓却也不肯死心,只是涌来不走。急雨哗哗下着,人流便如附在激流之中树叶上的蝼蚁,挣扎成团,牢牢抓紧叶脉不敢放松,放目望去全无男丁,都是妇孺老弱,瑟缩可怜。
    李濬和郭光庭混杂在这些人里面不免显眼,于是又一次妆扮了,因为李濬不愿意装作妇人,阎家老妪给他们绞下白发做了胡须,扮作龙钟老人。马匹在暴雨中瘐毙了,道路也无法通行,只能夹杂在难民中冒雨入山。郭光庭安慰李濬道:“七郎宁耐,等贼兵大军过了境,我们便缀后而行。卢太尉既然出了斜谷关,多半要迎击过来,七郎或许不用到郿县,便可遇见羽林军护驾了。”
    冒着倾盆大雨,李濬粘着的假须都有点脱胶,斗笠下伸手抹水,却抹下一把银白的断发来,苦笑道:“不意今日,七郎倒同驹奴白头偕老。”
    因为雨急人多,走了一程便同阎家眷属失散了,倒和另几家自北面渡过渭水逃难而来的老弱做了一队。郭光庭正要探问北面消息,加意和他们扯谈,问起安西军败仗消息,有人道:“安西军却是在肃州败绩的,不干灵州周将军的事,闻说是吐蕃拦截。”李濬道:“吐蕃向大唐称臣进贺,并不曾助逆,何故拦截安西军?”百姓哪里懂得冠冕堂皇的干系,七嘴八舌便道:“吐蕃一贯骚扰西面,几曾安宁?今上又不曾学太宗皇帝下嫁文成公主,哪里拿得他家住!”“闻说昔年天子逃去成都,吐蕃王子云丹尚且滞留长安,亲眼见着君主孱弱,能不小觑了唐家?自来道家无强主婢仆反,却不知家无强主也招外贼!”
    向晚在山林歇宿,天上地下满处是水,哪里歇宿得下来,只能背靠树木,头顶破伞,苦捱到明。这片林子茂密,挤满了难民,又遇见一群刚刚逃入山里的百姓,却是从西京附近过来的,因子午关已闭,只好来骆谷关碰运气:“听得即便过了子午关,那面金州地界,也是官军和忠义军在相打,好不惨烈!又有娘子军截断了金州去梁州的道路,山南也乱作一团——梁州却还是个安逸的所在。”“梁州正驻着天家大军,要来收复关中,哪得安逸?无非说来,再不安逸,也好过西京左近,贼人拿刀弄枪追杀在身后,好不苦杀!”
    说起道路上被贼兵追赶掠夺的光景,众人都有一肚皮的苦水,纷纷倒将出来,缩在矮树下面的一个老翁呜咽着诉说:“俺前年自延州那面逃来,生养的六个儿女,一路从军的从军,饿杀的饿杀,只余得一个小女,和俺东躲西藏。前日大军就在身后,小女饿得脚软,一交跌倒,再也挣挫不起来,口内只道:‘阿爷自家去罢,儿再也行不得了。’贼兵的马蹄声就追着脚后跟踏踏响,俺心头慌得跟擂鼓也似,小女捉住俺手臂不舍得放,咬啮到肉见血,比刀子剜了俺心肝还痛!……”
    说到最后抱头大哭:“俺是孱货,俺不中用!自家身上掉下的肉啊,俺生生抛撇了她去!老天没儿女,老天没骨肉,也不降一道闪,让俺苦人儿开开眼!”
    白线般的雨水洗荡着千山万岭,打得木叶悲响,黑沉沉天空里却始终没有一道闪电。更无霹雳振聋发聩,只有哭声撕心裂肺。
    树林中躲雨的难民,这些年几乎都是在战火之中颠沛流离过来,谁家无死亡,谁家无离散?听得这么一哭,各人兜起伤心事,不由得也都哽咽起来。哭声传出林子,其他地方歇宿的难民也纷纷闻声而哭,悲音和雨,天地同泣。
    雨夜没有光亮,李濬看不见郭光庭的表情,却伸手摸到他攥紧的拳头,缓缓覆上。郭光庭感觉到他手掌如冰,低声问道:“七郎冷么?”李濬却道:“驹奴,前日向你念诵《吊古战场文》,最后一段,不曾诵与你听。”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
    雨水寒如霜雪,他的声音也冰冰凉凉倾泻出来,全无波动,末了却似乎带了一丝颤音:“七郎要的是天下,驹奴要的是人间——驹奴,七郎今日,真正懂得了你这句话,懂得了你要的‘人间’,究竟是什么。”
    目光穿不透这黑暗的夜,体热也焐不暖这冰寒的雨,李濬声音有些虚浮,却又宁定:“少年时和二哥四哥读书,读到杜工部《无家别》一句:‘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侍坐的赞善大夫言道:这句诗,合当作:‘何以为民上?’当时只觉得好生逆耳,只道诗人刻薄,有失温柔敦厚之教……”
    他想揽郭光庭在膝上,郭光庭却只是交握着他手,沉默听讲。李濬道:“如今才解得那话不错——使人间无生路,百姓无家室,何以为民上,何以为人主?驹奴,七郎要的天下,其实同你的人间并无二致。”
    雨水漏过斗笠,滑落在面颊上,凉凉如泪,却不是泪——泪是心底的激流,涌出来应当是滚热灼人的。
    郭光庭将李濬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暗夜里的缄默却比喧嚣还激烈,天边闷声如石磨,将自己放到他手底下抚弄的心一寸寸碾平,飞舞做纷纷扬扬的碎末。涌到舌尖的话语吐不出来,耳边却撕裂般一声炸响,四野哭声陡静,是乌云里的雷霆终于打了下来。
    随着这天地之威的,便是次日传来的军情消息:“小夏王雨夜败阵,溃退长安。斜谷卢太尉占了郿县,唐军先锋已抵达盩厔。”
    【老翁说抛弃女儿那段,来自杜甫诗《三绝句》之一:“二十一家同入蜀,惟残一人出骆谷。自说二女啮臂时,回头却向秦云哭。”啮臂,是当时人表示诀别的一种方式。
    《无家别》:“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这句诗意可以解释“何以为民上”,是后人解读的杜诗(大约是浦起龙的《读杜心解》?读诗已久,有点模糊了),提前到唐代让赞善大夫解释给李濬听了。
    于是这个第二部,的确就是老杜的大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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