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之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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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光庭与众将组建忠义军三年,熟知各位风格,其中来自河南那一支义军的首领长孙岑有个好处,就是虽多智谋,却不故弄玄虚,因此当郭光庭同莫贺啜等人弃了蒲津,夺路而东的时候,马上便听接应士卒禀报了来龙去脉:“长孙将军侦知我军在商州大败,又闻说郭将军一行困在关中,便知郭将军必定走不了潼关道,也料想落雁都要向西面,必然被困,故此借河北道过来,在王屋山下屯兵待援。小人们其实埋伏中潬城已久,探听朝邑县有变,即刻夺城呼应。阿史德都头却是才从函谷关旧道脱困出来,因为忧心将军,星夜奔驰来相助的。”
既然莫贺啜也连遭败阵,大家彼此,郭光庭一路倒免了被他责骂。河东这面也全是叛军的地盘,从蒲州到绛州、临汾直至太原,都有投降李怀来的原太原留守贺兰级派重兵把守,阵势比关中还要严密,幸亏长孙岑调停得当,安排伏兵沿途接应,众将士马不停蹄,连夜奔行百余里,到了解县中条山麓,终于投入本军大营。自山南西道败出的诸将,以及原本领兵在河南道内的窦惟忠、长孙岑等将领,都在营寨燃炬相待。
寒暄几句,席不暇暖,郭光庭便首先认错:“这番败绩,全是郭某擅自离军,有失指挥,贻误了五千兄弟,愿领责罚。”
他擅自离军却是“护驾”,在方山关外留言时军中便已知晓。忠义军不敢自居叛逆,但是惨败如此,也难免有所怨言,窦惟忠首先责怪道:“幼宾,不是窦某卖老,你忒也糊涂!天子的话也是听得的?便不记得当初谁害了裴将军?”军中同属裴显旧部的将领便也附和:“正是!天家上下一团私心,害得咱们还不够?若非失望,我忠义军怎么宁可流窜草莽,也不归附朝廷?这等天子,有什么值得相护!”
郭光庭惭愧无地,垂头听训。阎万钧不免代他辩护了一句:“窦将军,话虽如此,当真觌面遇见天子,又能怎地?君主的名头最是压煞了人,倘若轻慢得,那么也弑逆得,本军‘忠义’二字,也说不得了。”
窦惟忠一时无言,一个低级将领愤然道:“淮南王的兵马都不曾忌惮,勇国公也被咱们觌面杀过,偏是天子阿物忤逆不得!”另一人道:“天子真龙,哪是臣属可比?李怀来也只敢僭王呢。都是唐家子民,怎得不低头。”那人怒道:“这般说,天家杀我五千兄弟,便是白白杀了?”说着便要争吵起来。
封八道:“各位在上,不是小人多口说一句,李见素、颜怀恩毒计合围,使六万大军偷袭包抄我们八千人马,众寡不敌,即便郭将军在营中,怕是也只能落败撤离,这倒也不能全怪得将军。不过,将军忽然离去,委实也过分仓促。”
莫贺啜一直不发话,这时却接口冷嘲了一句:“他性命都是唐天子的,见了圣主,主意全无,哪还顾得仓促不仓促。”
帐中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休,长孙岑靠坐绳床之中,听到这里摆了摆手,道了声:“且住。”众人便渐渐住了口。长孙岑温言道:“这番军情不测,事已至此,何必相争?郭将军以及诸位兄弟能够平安归来,便是大好。”
他做过安北副都护,言行自有摄军风范,只因昔年征突厥时受了重伤,又值丧父之痛,导致内伤迁延不愈,半身不遂,出入都要坐肩舆,说话中气不免稍弱,威仪却尚有存留。忠义军中郭光庭性格随和,不论尊卑都亲密无间,是以众将指摘他的短处,也毫无忌惮;长孙岑却因多病寡言,又是谋划行军事宜的智囊,虽然言语温和,军中却无不敬畏。这时听他发话,各人才不争论。郭光庭道:“我行事不当,愧难领军,请辞主将,甘愿日后只充当先锋杀阵。”
长孙岑摇手道:“谁无胜负?不必耿耿。正有要事与将军相商,倘若将军不做主,岑也何堪任事。”说着示意,身侧仆役呈上信函来给郭光庭,道:“这是范阳王与我军的书函,要请长孙将军或郭将军其中一人,亲身前往漠北,与回鹘商谈结盟攻敌大计。”
郭光庭微微吃惊,暗道:“幽州与回鹘的盟约不是早已定了,如何又要请我们赴边?”抬头看见长孙岑眼神,心知其中有变,不能当众说出,便即点头:“这等事,郭某自不容辞。”长孙岑点头道:“交托将军,便可安心,详情容后再议。夜已深了,列位先歇息罢,明日还要拔营向东。”
一日用兵,诸将也均劳累,既然解散,便三三两两各归己帐。长孙岑由仆役抬着,陪郭光庭直到他的小帐,单独相处,才低声说道:“当时闻说幼宾护驾离军,好生惶恐,只怕一去不还,要弃忠义军了。”郭光庭正色道:“季高说笑了,这等事如何做得。”长孙岑笑道:“却还有一句说笑:又盼幼宾开窍,效仿‘挟天子以令诸侯’,将圣驾邀入忠义军来——且莫摇头,只是说笑。”
郭光庭无辞以对,又只好说了一句:“这等事,如何做得。”
送走长孙岑,又来了莫贺啜,带着两个士兵掀帘入来,将木盘、白巾、刀圭往几上一搁,言简意赅两个字:“治伤!”
郭光庭和他素来随便,自己坐在榻边脱卸甲衣,说道:“改日再治罢,左右是旧伤,不争这一日。”莫贺啜不理睬他,过来强扳肩头看视,道:“旧伤还迸裂一身血迹?自家皮肉不知爱惜,只待寻死!”
郭光庭便解开上衣给他看:“不是不治,是前几日中箭,箭镞断在肉里甚深。正当右边肩胛要害,倘若挖取,怕不要剜却杯口大血肉?流血也就罢了,却要几日不能运臂举枪开弓,这当口如何使得。”莫贺啜按了按伤处,怒道:“内里都生了一包脓血,只是苦捱!休得废话,给我及早治了,不能运臂动武又怎地?军中兄弟皆在,抬也将你抬归了河南道,你怕甚底!”
郭光庭实在拗他不过,叹一口气:“那便治了,你自动手。我三日不曾合眼,只是渴睡。”听莫贺啜吩咐小卒去烧滚水,知道他准备下刀还要等一会儿,索性褪了上衣伏在几案上假寐等待,等着等着竟自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次日清晨行军号角响起,醒来已经伏到榻上,盖着薄被,伤口还是那般隐痛,并没有被剜过血肉。他一抬头看见莫贺啜正看向自己,原来他不曾下刀,却在自己榻边胡床上坐着陪了一夜。号角响起的时候东方还没有明,帐中油灯只剩微弱的火光,莫贺啜拨了一拨重新亮起,开口第一句就是催促:“睡足了?如今没得推阻,治伤罢,再不能拖延了。”
郭光庭道:“号角催发,耽搁不得,况且还要行军,万一遭遇河东叛军……”莫贺啜皱眉道:“怎地这般多话!遭遇敌手,自有弟兄抵挡。天底下不是只差你一人拼命。”呼唤小卒进帐,重新来煮刀具、煎汤药。
莫贺啜在本族是巫医世家出身,手法熟练,郭光庭也只好听他处置。莫贺啜按诊了伤处,道:“腐肉脓血要尽数剜去才好,创口不小,这番饮一服‘麻沸散’罢。”郭光庭不肯:“行军还要骑马,怎能服药昏睡?”莫贺啜心知战将往往不愿服食麻药,更多的是觉得此物不祥,怕会落下影响,日后身手不能矫健,这点顽固也难以说服,也只叹了一口气:“那你便自捱苦痛——痛也罢了,这般伤口,今日怕要起烧,骑马是不用想了。”
仔细剜尽了伤处腐肉,取出深嵌肌肉之内的箭镞倒刺,伤几抵骨,鲜血流了满床。待到敷完莫贺啜族中密制的伤药“突厥白”,又用帛巾牢牢缠缚了创口之后,郭光庭连右臂都运转不得了,却还是强撑着上了马,随队而行。然而莫贺啜在外伤病情上的诊断,与长孙岑预测军情一样颇有先见,说出来的话如应斯响,才到中午郭光庭便即头晕目眩,果然发起了烧,在马背上摇摇晃晃,支撑不住,最后只得也学长孙岑坐肩舆,由两个步卒抬着赶路。
这一日沿王屋山脚东行,急行军无法休养,伤兵都只能忍苦相随。军中多是粗豪男儿,窦惟忠、阎万钧等人都不懂体惜,长孙岑却又是久病惯了,见着病人不会大惊小怪,因此郭光庭这一病倒,他们也只是或亲自或遣人来慰问了一句。郭光庭又是不叫苦的性子,要人抬着已经过意不去,哪里还忍心折腾,默然捱了一路,到晚歇宿才喝上一口水。莫贺啜行军途中一直带队做前锋,晚上才发现他全身滚烫,发烧比自己预计的还厉害许多,气得直骂:“教你休硬撑,偏要逞强!沙场上何处死不得,要糟糟践践学女娘家抱病死?”
扎下营来,才有工夫煎凉血清热的药剂。郭光庭唇皮都龟裂着,苦药喝在口中丝毫尝不出滋味,只是抱歉地笑。莫贺啜也不好多骂,帐中四顾,忽然道:“有一事总是忘了问你——你那随身宝剑怎么不见了?”
郭光庭此刻反应迟钝,半晌不曾会过意来,帐里有服侍他的小卒,快嘴接了一句:“将军归来便不曾佩剑,想是遗失了。”战将遗失趁手兵刃也算大事,莫贺啜不觉一惊,重复二字:“遗失?”郭光庭倒接了话:“并不曾遗失,只是……物归原主。”
莫贺啜又怔了一怔,半晌才道:“管他如何,上阵杀敌,刀剑也要人做主。人在什么都好。”他往榻边坐下来,看着小卒服侍郭光庭喝完了药,收拾了碗出去,又送了冷敷的湿巾过来,便亲手接过替郭光庭敷上额头,又道:“昨夜长孙将军不是也这般说么?只消平安归来,便是大好。都知道你为死伤兄弟懊丧悔恨,却也不用这般自暴自弃。”
他本是突厥降卒,在唐土浸染日久,汉话渐渐流利,有时竟比郭光庭还要口舌灵便。郭光庭日常都说他不过,这个时候更无法辩驳,唯有点头又摇头。莫贺啜不耐烦道:“不用强辩,你到底怎般,我还不知?从来雄牛也似的固执,犄角上扣了绳子,便再也不会歇歇足,就知道一味向前,至死方休。”
湿巾没有绞到合适,拿过来还是湿淋淋的,敷上去水珠四散滚落,莫贺啜手指拂过郭光庭脸庞,只觉得手底下火炭一般,直烫到人心里去。时已入夜,营寨里人声渐止,只有刁斗之声,小卒退出帐外忙碌,二人之间忽然一霎安静,良久才听郭光庭喃喃道:“至死方休……不消‘至死’,也只索休,休!”
莫贺啜叹口气,道:“你便稍微变一变通,岂非是好?就譬如……譬如你这伤口,倘若一起初中箭,就立即剜肉取刺,毫不延捱,哪里到这等田地?到了这田地,也索罢了,治迟也比不治的好,脓血腐肉,再苦痛也要剜除干净,才得痊愈。你须明白。”
他语气稍稍急切,又加了一句:“你须明白!作害的物事,一定要割舍干净,再苦再痛,也要割舍。”
昏黄灯火下望着郭光庭眼睛,只觉对方眼底一片茫然神情,似乎是高烧之下神智不甚清楚,却又分明挣扎在漩涡里。莫贺啜喉头忽然哽了一哽,看见郭光庭口唇微动,低下头去,才听见他轻声叹息:“奈何……已是自家血肉,彻骨连心,割舍不得……奈何?”
莫贺啜心头忽然无名火发,忿声道:“落到这地步,你还要愚蠢!他……有什么好处到你?是害你不够,害你不死?”郭光庭微微苦笑:“割舍不得……也只好至死方休。”莫贺啜骂道:“蠢话!”郭光庭闭了闭眼,没有回答。莫贺啜怒不可遏,大声道:“你这漂亮的笨蛋,莫贺啜当初怎么没有一箭射死你!”
他骂这句话时猛地起身,带得床榻一晃,郭光庭一下又睁开了眼,两人目光正好对上,凝住了一晌。
恍惚记起,这一句话昔年莫贺啜也曾骂过,只是当时用的是突厥语,只道郭光庭听不懂;此刻却索性用汉语直白骂了,目光也不再回避,带着激切带着热烈直接逼视过来。郭光庭烧得一团糟的脑子忽然有如浸入凉水,慢慢宁定,慢慢清晰。
莫贺啜眼里看出来,也看见他眼底那一片混沌慢慢变得清明,又慢慢变得沉静,轻声回答了自己:“莫贺啜……对不起。”
莫贺啜两手撑在榻沿俯视,郭光庭睁眼凝视,两人目光直对,彼此不避。良久良久,莫贺啜终于颓然叹息:“你这……笨蛋。”
郭光庭只是反复道:“莫贺啜,对不起,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