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之9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3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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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濬不记得毕继芬这个名字,但是落在后面,看见郭光庭脊背陡然绷紧,也知道定是遇上了灵州李怀来部下与他相熟的将领。郭光庭并没有动作,只是一手拢在背后,向他悄悄做了个“剑来”的手势。那宝剑佩在李濬身上,他却没有立即递与,反而上前一步:“何物丘八,辄拦良人?”
    毕继芬却不认得他面目,既然拦住的是“妇人”,那么夫主出头正是道理,听了蔑称,几个随从都变色按刀,毕继芬只是盯了一眼,呵呵一笑:“二位打子午谷出来,莫不是唐家细作?”李濬面不改色:“世上安有携带女眷的细作?”
    毕继芬负着手,嘿嘿冷笑,上下打量。郭光庭被李濬挡住了半身,目光在面纱下扫射到七八双牛皮靴,听呼吸之声还不止七八人,知道闲人都已经吓得躲远,此刻约莫有十来人围住自己,急速转念:“可夺左首腰刀,斫翻四五人,便能抢出门外。”
    转念的时候李濬又答了什么话,便没有听清楚,只闻毕继芬又是一声冷笑:“山南东西道几家混战,关中争得不知?却看贵人气度,不是个逃难的。”
    他忽然对身边士卒说起话来:“闻说南山之南,金州正乱,有忠义军、娘子军两家人马和唐家相打着,你等可知,那两家其实应该算作一家?”随从道:“都是长安败逃出去的孱货,哪得不做一路!”毕继芬笑道:“不是,不是,其中还有故事,你等不知!想当年毕某在安西,有位共了三年帐的同袍,天山归来,天子有意调他入北衙,却不料北衙不服,说道有了此人,北衙可不是要改名‘娘子军’?恰好如今有了真正‘娘子军’出世……”
    郭光庭听到此处,已知不能善罢,猛然出手,直接袭向看准的那柄腰刀。那士卒本已戒备,一见“妇人”动弹,错步便退,扬手腰刀出鞘半寸,眼前却是一黑,手上跟着一轻。却是被郭光庭揭了帏帽反扣上脸,一举夺刀。瞬息间两下金铁交击,一声呛啷龙吟,郭光庭挥刀连架两记攻击,李濬这才拔剑出鞘。
    这变故来得闪电一般,毕继芬应变也是快极,不待众人喧呼,退步擎刀,一柄陌刀已横砍过来。陌刀是马背用刀,柄长刀厚,本不利于近战,但毕继芬胡将出身,膂力过人,挥刀过来杀气凛凛,横砍的是下盘。郭光庭纵身跃起,骈指一撕,嗤啦一声青布女裙从中而裂,顺手甩出去罩上了逼近士卒的头面,自己捷如飞猱跳过了陌刀一扫,反脚踏住刀面,挥刀直砍过去,逼毕继芬撤刀后退。只听背后啊的一声惨呼,半边脸溅上了热血,是李濬没有闲着,一剑砍杀了被女裙罩头的士卒,刀光剑影里初见血花迸开。
    毕继芬退后的时候,郭光庭没有进袭,也后退一步和李濬挨肩相靠,心头闪现的居然是:“七郎头一遭亲手杀人!”
    但此刻哪有工夫做无聊担心,李濬也不是见血手软的稚弱少年,在他靠近过来的时候只是低声道:“出门夺马。”郭光庭其实不用他提醒,提刀环顾找寻突围间隙,却听毕继芬扬声笑道:“幼宾,难得见面,恁地情急!”
    郭光庭无心打话,突然出手,刷刷两刀连砍,逼近过来的两个士卒顿时一死一伤,护着李濬往外硬闯。背后风声飒然,毕继芬的陌刀又砍过来,郭光庭反刀一挡,呛的一响,双刀相架凝住了一晌,到底腰刀力轻,被压得直沉下去。郭光庭迅即撤手,李濬已在旁边将剑递过,叮的一声,却是两响,腰刀离手堕地的同时,宝剑截断了陌刀刀尖。
    这时两人只剩得一件兵刃,毕继芬却没追击,只是道:“幼宾,何苦如此!念及三年同袍,前年相见你也曾手下容情,毕某又何忍全无情义?留下你家柳秀才,你自去罢!”
    郭光庭不由得瞥李濬一眼,眼神里的愕然却没有在话音里流露出来,只道:“毕兄,郭光庭一向不弃同伴。”
    毕继芬道:“毕某也须得向夏王交代,怎能相见二位,尚自空手?留下一个罢!”
    他所谓之“夏王”,却是李怀来在洛阳称王,自封的僭号。手下不免有人叫道:“都尉!”显然对上司“捉一放一”的做法还有所不满。李濬在旁却笑了一声,忽然问道:“这位都尉,敢问是大唐授予的勋将,还是伪夏的官衔?”
    毕继芬的“上轻车都尉”勋衔还是安西凯旋之后唐天子授予的,跟随李怀来叛乱之后,虽然职位有加,勋衔却不曾提升;而更化元年凯旋还京、和同袍们被皇帝在承天门亲授勋将之衔,乃是一生最荣耀的经历,至今教人以此相呼。忽然听了这话,倒是有些戳心,陌刀一振,郭光庭已道:“要留一人,也须毕兄施展能为。”
    毕继芬陌刀再度砍将过来的时候,他却没有前进,手肘一撞李濬,齐步倒退回店内,飞起一脚踹上门扇,砰的一声将追来的一个士卒击飞在外。女店主已吓得躲在几案下,尖声大叫之中,郭光庭挥剑砍破了草屋窗格,推李濬道:“去!”
    那窗外大树如盖,正是拴马所在,只是离店铺窗户也有十余步距离,等闲跳不过去。李濬反应却不迟钝,掇过小几竖起,踩在脚下一借力窜了出去。耳中只听背后呼喝,贼兵已抢入店中;眼前却是银光一闪,郭光庭将宝剑掷出,抢先替自己割断了一根拴马绳。
    主人打斗,战马本已焦躁不安,拴绳一断,顿时扬蹄。幸亏李濬在宫中自幼练习骑射,好驯劣马,掠上马背只是一夹,原地绕了个极小的圈子,战马便服帖下来。他百忙里还俯身拾起了宝剑,待要回头,已听到身侧马嘶,郭光庭也出来上了马,喝道:“走!”又听毕继芬声音大喝:“休追,看箭!”
    马蹄撒开步子的时候,飞羽也追逐到了,郭光庭落在李濬马后,一侧身,舒臂便接过了箭枝,叫道:“毕兄,承让!”毕继芬高声道:“教你认得毕继芬箭!”飕飕连珠箭发,郭光庭接住了三四枝,到底有一枝射中马腿,马儿悲嘶一声,失蹄翻倒。
    李濬虽然在前,却是时时回顾,一见有异,立即勒马。郭光庭从鞍桥上也只一跃,就跳到他马后,顺手还取了鞍旁弓箭,回头喝道:“也认取郭光庭箭!”觑准毕继芬,飕的一箭射去,毕继芬倒也一伸手接住了,第二箭却不偏不倚射落了他帽缨。毕继芬不怒反笑:“好箭,真个是许将军点拨过的郭都尉!关中多事,后会有期!”
    喊话混在风声里,瞬间便消逝了。风从背后吹来,李濬鼻中嗅到浓重的血腥味,失声问道:“驹奴,可是受伤了?”郭光庭道:“无事,是砍杀时溅上的血。”李濬才放了心,道:“须得速走,只怕追兵要至。”郭光庭道:“正是——不过今日毕都尉,其实手下留情,未必会报贼首捉拿你我。”说着不觉自语:“毕都尉原本同李怀来在洛阳,如何到了关中?来巡子午谷,莫非贼兵要向金州?”
    李濬却想起另一件事,问道:“适才那毕继芬,要教你‘留下柳秀才’,却是谁人?”郭光庭哦了一声:“他不识得七郎,多半错当是柳詹柳子至。”李濬问:“柳詹又是谁?”郭光庭道:“便是魏大尹之婿,河东柳氏的子弟,白衣无官,是以七郎不知。因为河东被陷,无家可归,也暂时在忠义军安身。他是空法和尚的相识,又同长孙将军学兵法,军中有时呼他小军师。前年同李怀来相持,贼兵多闻他名声,却不曾识面。”他说着忽然好笑:“其实柳子至年才弱冠,哪是七郎模样?想是毕继芬见七郎文雅,便错认是军师。”李濬笑道:“怎不说是七郎年轻?”
    他这句话只是随口调笑,却教郭光庭在马后独自笑了半晌,想的却是:“昔年七郎要聘娶魏大尹的爱女,大尹拒了婚,将魏娘子嫁了柳家郎君。不道有一日,七郎却教人错认做柳子至,岂非到底也做了一回魏家女婿!”
    李濬不知道他笑什么,心内自觉舒畅,风送马蹄轻快,说话也不免轻松,泄露给郭光庭一个重要消息:“那毕继芬来关中,定是李怀来派遣,待要备战。”郭光庭惊问:“逆贼真要攻打山南?”李濬道:“不是,是要接战西北。”
    他马上回首,看着郭光庭,两人脸上都溅着适才厮杀的血渍,说出来的话也不离锋镝之事:“尚记长捷二年,七郎发关中十万大军出征葱岭?是时众口沸议,道我穷兵黩武……如今,却合当用上此兵。”
    郭光庭失声惊诧:“七郎……召葱岭返军?”李濬道:“由安西大都护辛淮安任行军总管返回,你识得此人不?”郭光庭道:“辛将军是裴将军最信托的爱将,岂能不识得!辛将军沉稳厚重,堪当大任……”李濬道:“正是,辛淮安三年独守安西,丝毫无失,连当初猖獗不已的大食军,今年都教他赶逐出了西域。也当用上他了。”
    他朗然而笑:“驹奴,你总道七郎孤身犯险,要来贼人盘踞之地。可知七郎逞这胆量,也非凿空无依?我和你看长安城去。”
    子午道的尽头便是长安南大门,然而二人走到大道分岔处,却无法前进。郭光庭劝道:“七郎,迟早有见长安的一日,何必冒险太甚?毕竟长安如今有贼将把守……我们还是西去盩厔县,再南去斜谷口。”
    此刻已当黄昏,西面一片火烧云烈烈燃着,好似离开长安那日的军器局大火,烧得长安城彻夜通明。多少回梦里见长安,昔年锦绣凤凰城,他日无边血池狱。火光里自己曾经喃喃发誓:“我必归来。”
    他到底回顾一笑:“这所在,望不见长安啊——驹奴,我们便沿大道往西南去。长安在北,暂且相背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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