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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間林是現任雲家家主雲信竹的兒子,也就是當今上三家雲家嫡出的大公子,地位顯赫,使諸多仙門中人仰頭掉帽。
    但實際上他原本並沒有這個資格,因為他爹雲信竹沒有,他們隻是雲家眾多旁係中的一支而已,幾十代血脈傳下來,早已與嫡係相去甚遠,而雲徹,才是真正雲家嫡傳的血脈,也是這一代裏雲家嫡係僅存的一人了。
    說來有趣,雲家嫡係一脈的脾氣在雲家、甚至是整個修真界都很有名氣。
    往好聽了說是倔強專情,往難聽了說是又臭又硬還是個情種。
    雲家曆代家主都不是讓人省心的主,於他們而言,家族傳承比起娶自己心愛的人來說好似分文不值,所以他們往往成家較晚,不是在追心愛的人,就是在等心愛的人出現的路上,偶爾一兩任喜歡上有主的名花,那就更是天災人禍了。
    雲家的人都已經習慣了他們曆代家主的德行,所以隻要不出現什麼喜歡上有夫之婦,或者是早有婚約在身的女子,家主要娶什麼人族中長老幾乎都不會阻攔,反正即便你拿娶個優秀的女子提升下一代天賦血脈這種理由去說服家主,他們也不會鳥你。
    而到了雲候楓,也就是雲徹父親這一代,已經比雲家同齡人高出好些個輩分,並且他犯了一個致命性的錯誤,愛上了一個人絕對不該愛的人,不該到雲家舉家上下都反對,甚至是仙門百家知道了也不會同意的地步。
    外界幾乎沒人知道雲徹的生母為何許人也,也不知她為何會為雲家所不容,隻是曉得那位神秘女子非是什麼大奸大惡之人,更沒有做過什麼傷天害理之事。
    但那位女子卻成了雲家曆史的一個轉折點。
    那女子去得早,命數已盡未盡已難說清,但雲候楓至此卻一蹶不振,甚至是大病加身再難撐起雲家種種。
    而雲家嫡係就剩這一脈單傳,雲徹彼時不過五歲,還因其母小小年紀就在家族中備受說辭,雲候楓不願稚子身負過多,便召集族中長老在旁係中選了當下最優秀的年輕人繼承家主之位,也就是現任雲家家主雲信竹。
    至於關係,幾十代傳承下來,旁係得已經不能再旁,但到底都是姓雲,也懶得再去細究,隻按輩分,都管雲徹叫一聲高祖。
    “可你的臉也好,你的身份地位也好,都隻是你這個人的一部分,喜歡你,本身也就要接受你的這些部分不是嗎?”月兮問。
    雲徹反問:“是接受還是看重?倘若我有一天被仙盟罷免,被家族掃地出門呢?”
    “怎麼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
    月兮瞬間接不下去了。
    是啊,為什麼不可能呢?畢竟他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一夜之間,被仙盟罷免,被家族掃地出門,從盛極一時到窮途末路,鬥轉直下得誰看了不大呼一聲“好不痛快”?
    可他這個個例特殊,實在不合適被計入樣本數據作參考。
    “前車之鑒也不是這樣參考的。”定了定,月兮說。
    而雲徹搖頭道:“這不是前車之鑒的參考。”
    “那難不成是未雨綢繆的遠見?”
    這句,是月兮故意說來緩和氣氛的打趣話,但說完他就驚覺,此話大不吉利,並不適合用來打趣,好在他知道雲徹不會介意,隻乖乖把嘴閉上了。
    “算不上遠見,隻是,我對她們沒有別的想法。”雲徹頓了頓問:“我這麼說,你能懂麼?”
    “不是很懂”,月兮老實回答,“但我聽過一句話,叫曾經滄海難為水。”
    雲徹點了點頭輕聲道:“大約是這個意思。”
    月兮便無話可接了。
    他總不能說“你放心等著,等我事情辦完,一定賠你一條命。”
    賠了他這條賤命又能怎麼樣呢?雲徹的未婚妻也活不過來了。
    言語間,不覺已經到了雲徹的居所。
    此處層巒疊翠,仙音繚繞,飛湍瀑布自前川墜落跌入層層雲海,路縈廊回,皆藏於隱隱雲氣之中,幾處飛簷青角下的風鐸隨風激鳴,響聲清越激蕩。
    因雲徹喜靜,他的住所與雲家其它宗親的相比位置稍偏了些,少了一絲煙火繁華之氣,但更有世外清幽之感。
    此時院府之門正半開著,門上有匾,草書鐫刻了“二三間”三個大字,又附有一首打油詩:
    煙柳七八樹,樓閣二三間,一池青蓮寒橋上,住個活神仙。
    自然而隨性,就是讓人感覺取名題詞的人沒什麼文化。
    故地重遊,月兮想到了會有雪泥鴻爪,但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又這麼直接。
    躲在暗處尾隨一路的圍觀群眾們發出陣陣驚呼:“天呐~高祖君上要帶此人進二三間!”
    “初來乍到就長驅直入雲頂仙天核心腹地不太好吧?此人也忒沒規矩了些。”有人遷怒。
    “高祖君上又在看那塊破匾。”
    沒錯!破匾,字麵意義上的。
    匾中間有一條裂痕,像是被人一劍插在了那個“三”字的正中,然後匾以此為基點左右裂成兩半。
    照這個情況,匾就該掛不住了才對,大概是被人小心翼翼地拚好,又才掛了回去。
    月兮沒想過還能在這座宅院的門楣上看到這塊匾,他以為他這師兄早該將之砸了當柴燒了才是,如今看來,是動過手的,但沒動得很徹底,睹物思人未見得,臥薪嚐膽的可能性更大。
    畢竟,這塊匾完完全全是他的手筆。
    恰此時,一道白影風風火火地從院中小跑出來,跑姿雀躍,滿麵春風,人未到聲先到:“沅芷君上,您回來了?”
    是個白皙幹淨的男孩兒,隻齊雲徹肩頭,笑得花枝亂顫,看不太出年紀。
    “我每天都把門打開了坐在門口等您,總算把您給盼回來了。”
    偷偷摸摸的圍觀群眾們見到男孩比見到月兮更加咬牙切齒。
    “看啊,是那個小斷袖。”
    “可惡!憑什麼他就能夠住在二三間?還一住那麼多年。”
    即便是雲家人,沒有要緊事也不能隨意出入二三間,圍觀群眾們因妒生恨,實在是情理之中。
    雲徹應了聲“嗯”,收回視線落在男孩身上,道:“不是說過,我歸期不定,你不必等我,自己吃住就好。”
    男孩聞言低下頭有些失落:“不等您,我也沒什麼事兒做啊。“
    複又抬頭之際,才有閑暇來管站在一旁的月兮,好奇問:“君上,這位小兄弟是?”
    月兮覺得在這種大家族大首腦的門前見到一塊不吉利的破匾,作為一個合格的圍觀群眾,必得要嘴欠地問上一句才合情合理,為了符合自己的人設,也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他將目光從匾上的裂縫挪向雲徹,不鹹不淡地問:“瞧著不像大家手筆,壞都壞了,幹嘛不砸了當柴燒?”
    男孩聞言臉色驟變,雲徹聞言臉色微變,但那微變的神色叫月兮立刻後悔起沒忍住自己的嘴欠來,恨不得抬手給自己一個嘴巴子。
    他看到雲徹的眼神逐漸綿軟得像一團白雲,帶著即將要落入水中化為泡影般的縷縷哀傷,輕柔得近乎無跡可尋。
    “進去吧。”半晌,雲徹才道,動身先進了院。
    月兮隻好當做什麼也沒發生,若無其事地跟了進去,他聽到被關在門外的圍觀群眾討論:“那人瘋了吧?什麼都敢提。”
    院落不大不小,裝飾也明了簡潔,和月兮記憶中的幾乎一樣,沒有多大的變化。
    幾間屋舍連著一座閣樓,入眼一條石子小路,正通閣樓之前,閣角掛著宮燈與風鐸,閣前一棵櫻桃樹,綠芽白花,開得喧鬧爛漫,樹上垂一隻秋千,樹下石凳繞著石桌,入眼視線皆聚於此處,倒冷清了院內其餘綠樹紅花,亭台樓閣。
    進入閣樓,從另一側穿出,裏麵別有洞天,十分開闊。
    閣樓出口連接著一座木製的拱橋,拱橋極長,橫跨在一池春水之上,連接著對麵的另一座閣樓,那樓閣要更大,連著左右兩個小閣,水麵倒映著宮燈和繁星的光影,還有兩隻小船搖搖擺擺,塘岸邊稀疏幾樹煙柳春桃,一段房屋矗立,一段長廊相接。
    月兮看著前方那道清俊的背影,忽覺自己別的本事沒有,唯那幾句沒文化的打油詩題得真是貼切。
    一池青蓮寒橋上,住個活神仙。
    房屋外麵也並不直接是荷塘,還有很寬的一條木製長廊,當初月兮設計此格局是為了夏夜能躺在這長廊之上吹涼風、看星夜、賞蓮花,也確實如他所願吹了幾年,看了幾年,賞了幾年,然後時光就那麼戛然而止。
    時隔經年,而今故地重遊,他們互相身上都發生了滄海桑田般的變化,再不可能像從前那般敞開心扉地躺在一起觀景漫談,也不可能再有當初抬手便覺星可摘的少年心氣。
    昨日好夢猶記得,醒來已是人成個。
    月兮忽然有了些許感傷的意思,他一直是個粗人,沒有那麼多細膩的心思,但偶爾也會奇跡般地生出為他人著想的想法,就比如此時他看到這些他手植的樹與花,設計的屋與閣,第一念頭想的竟然是不知雲徹不得不終日麵對著這些東西無處可逃,是否會覺得難過。
    對了,白芍花說總算把他給盼回來了,說明他平日裏也不常回家,大約總是刻意逃避著這些雪泥鴻爪。
    月兮難得生出點多愁善感來,但白芍花卻完全沒有那個眼力勁兒,歡歡喜喜蹦蹦跳跳地跟在身後嘰嘰喳喳。
    “君上想吃什麼?南風去準備吧。”
    人類的悲喜果不相通。
    另外,白芍花做飯難吃,月兮想婉拒,他覺得自己做飯還可以,不,應該是很不錯,但怕雲徹瞧出點兒什麼,於是借口說想洗澡,免得做幫工,因為二三間雖然地方不小,但雲徹性子太過寡淡沉靜,加上從前在師門養成的習慣,能自己做的事情都自己做,所以二三間中除了雲徹和白芍花,加上如今的月兮,沒有第四個人。
    他的算盤打得很好,雲徹讓白芍花帶他去淨洗的寒池。
    “你是誰?”白芍花目不轉睛地盯著月兮問,連轉彎都不帶眨一下眼睛。
    “林暮”,月兮道。
    “哪個林?哪個暮?”
    “你要知道那麼清楚做什麼?給我下降頭紮小人?”
    “胡說!”白芍花神色認認真真地擰巴起來,“我怎麼可能會做這種事情,我隻是好奇罷了。”
    “好奇什麼?”
    白芍花正經道:“你可能不知道,我們君上人稱仙盟中的一頭孤狼,自......那什麼什麼之後,這麼多年來從不與人為伍,連同行都沒有過,這還是第一次帶人回二三間來,更不要提還允許你去泡寒池,那可是君上的專屬浴場。”
    二三間裏有一處不大的寒池,是前川的瀑布分流至此的,因著是從這靈氣充裕的山體中滲透而出,極清極冷,卻有著修複筋骨、活血化瘀的奇效,便是無傷,泡著也能強身健體。
    月兮不欲與白芍花爭這一茬,從那群圍觀群眾那裏他就知道他這師兄這些年裏形影相吊,煢煢孑立了,可其實雲修靈也不是這幾年才變得落落寡合的,早在他鬧出事之前,雲修靈就一直寡合著,隻是那時候再寡,身邊也還有幾個師兄弟,月兮自己就是其中之一,而七年前他鬧過那一場之後,能跟雲修靈並肩而立的人就都被他殺得、或者害死得差不多了,所以雲修靈在旁人眼中才會突然變成一頭孤狼。
    至於泡寒池,二三間裏本來也就隻有他們兩個人,白芍花身嬌體軟修為低,不抗凍,旁的人又進不來,那可不就隻能成雲修靈的專屬浴場了。
    “你是誰?”月兮岔開話題問。
    “我叫南風。”
    “男風?你這名字起得很有深意啊。”
    白芍花麵皮驀地發紅,焦躁地反駁:“不是那個男,是東南西北的南。”
    南風這名字是雲徹起的,月兮初聽就覺得一語雙關很有智慧。
    白芍花本名叫白紹華,是月兮管他叫白芍花,他是月兮十八歲那年在外遊曆,路見不平撿的,沒送去南盟是因為這個白芍花有點怪癖,是個斷袖,並且極其地纏月兮,月兮怕他去了南盟反而受欺負,腦子一轉就將他塞進了二三間。
    “好了,這裏就是寒池了。”南風把手中托盤放在月兮手中,上麵是一套雲家的初日照雲袍,據說是雲徹未曾穿過的舊衣。
    “需要我幫你嗎?”南風又問。
    “不用”,月兮拒絕得又快又堅決。
    “哦,那算了。”南風撇了撇嘴,狀有不滿。
    月兮不由得頭皮發麻,想著可別是個男人他都喜歡。
    盛衣服的托盤被擱在泉池邊上,池水清碧,在月色與華燈的雙重光照下呈現出剔透的光芒,月兮在池邊蹲下,攪了一指頭泉水,刺骨的冰寒叫他渾身一激靈。
    確定南風走遠,四下無人,月兮又取出那顆石頭子兒一樣的樹芽,隨手扔進水中,小綠苗立刻浮上了水麵,裏麵傳來冥靈不滿的抱怨。
    “怎麼這麼冷?你又給我丟哪兒了?”
    月兮道:“寒池”。
    “寒池?”冥靈立有警覺:“你現在人在哪兒?”
    “雲頂仙天”
    冥靈在那邊愣了一下,隻一下,跟著一聲哼笑:“我還以為你不會去找雲修靈呢,怎麼,你口口聲聲的骨氣呢?”
    月兮此時完全沒有插科打諢閑磕牙的心情,沉聲道:“你先給我解釋解釋,那一頭白發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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