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利的叫喊自四腳喉間傳出，相比神像的饜足之態，它像是痛苦到了極致，月兮終於明白那隔音陣是為何用，而其餘水鬼見狀紛紛下意識地後退，止不住地微微觳觫。
    饒是月兮，見此一幕也不免驚悸，一尊受萬千香火供奉的山神，竟然在一隻鬼的身上，吸取陰氣？
    神受供奉而得法力，陰氣隻會阻礙他的修行，誰人修道不是為了早日得到升仙？可就算是鬼仙之流，也是不會吃陰氣的。
    鬼仙！
    月兮忽覺抓住了什麼信息，腦中慢慢通暢，再看那神像，三分仙氣浮於體表，七分陰氣盡出其內，也證實了他的想法。
    這是一個漫長的攫取過程，吸到最後，神像雙手高抬，身體後仰，若不是它是一尊坐像，恐怕都會站起來，隨著最後一縷鬼氣入腹，它舒服地眯起了雙眼。
    而四腳則與之相反，頗有一股身體被掏空的感覺，甚至是一個支撐不住，像個累趴的狗一樣摔在了地上。
    “好了，換下一個吧。”老頭這時道。
    嗯？換下一個？什麼意思？
    月兮一驚，但見四腳爬起來退至一邊，兩列隊伍中的左邊第一個主動上前，隨著被吸陰氣，蜷曲的身體慢慢僵直又逐步後仰，腦海中浮現出大大的兩個字
    ——臥槽！
    一個一個來？
    那豈不是！
    禍不單行，大概是他抬頭太久，這時候，他前麵那鬼又道：“咦？”
    你“咦”你大爺咦，我是你大爺不是你姨。你不做好隨時隨地為組織獻身的準備，你他媽的總盯著我做什麼？
    陋習難改，本性難移，情緒一激動，月兮那點兒壓抑的本性就暴露無遺。
    但情況使然，饒是他也多的是不得不低頭的時候，這聲“咦”，相比被吸陰氣的那個鬼兄弟的叫喊雖顯得極輕，卻又極為突兀，前麵眾鬼紛紛回頭，默契地都向著中間轉身，若不是彎腰的幅度太大，倒像是哪家新人在夫妻對拜。
    月兮也趕緊將頭低下，學著其餘鬼的樣子轉向中間，與他左邊的鬼大哥碰了個頭，四腳聽到聲響再次往後行來，眾水鬼隨著四腳的腳步轉向，四下極靜，襯得四腳的腳步聲越發清晰，這次，四腳繞到了隊伍最後，從月兮身後過的時候，它突然停了下來。
    月兮斂盡渾身的氣息跟隨著其餘鬼的動作看向四腳，雖然光線不好，但如此近距離的四目相對，他還是看清了那張臉。
    一張女人的臉。
    青白、腐爛，一道利器劃破的傷口橫貫臉上，翻著死白的爛肉，左邊太陽穴缺了一塊皮，死肉下麵整個腦顱都開了一條縫，似乎是遭受了巨大的撞擊，右眼一半都翻在眼眶之外，搖搖欲墜。
    縱然今晚已有不少讓月兮吃驚之事，但看到那張臉，他還是大吃一驚，這竟然是個熟麵孔！
    月兮記得二十幾年前，他才隻有三歲的時候，跟在別人屁股後麵出的第一個任務，就是這個女鬼。
    那個時候他嚇得連個屁都不敢放！忍著沒有尿褲子就已經是極限了，根本邁不動步子逃跑，被這女鬼拖進水裏差點淹死，而最後女鬼被成功捕獲，他也得救，他記得那個時候女鬼不肯放棄怨念乖乖投胎，是被拖去鎮壓了，沒想到今日卻在這裏見著。
    ——子車妃
    月兮記得這是女鬼的名字。
    他還記得子車妃的四肢關節全部錯位翻轉，連脖子也是一樣，所以才會用那麼怪異的姿勢，翻著肚皮在地上爬。
    子車妃盯著月兮看了半晌，但想來她呆在水中多年，視力早已退化，月兮在她眼裏，也不過就是一根蜷曲的菜青蟲，或者彎曲的風火輪，月兮雖然心裏免不了的有些緊張，但並不怎麼擔心。
    隻要氣息上不暴露，減弱心跳，外形上而言這些水鬼無非就是濕漉漉的又冷又硬，而他如今瘦得沒幾兩肉，也早就凍得渾身僵硬了，就算子車妃伸手上來摸，隻要不長時間接觸，想必也不會暴露。
    而子車妃也並沒有摸他，停了一會，便又走了，月兮當下鬆了一口氣，但更愁的還在後頭，神像已經吸完了第二個鬼，整個隊伍往前挪了兩步。
    這樣下去，早晚得輪到他，可他身上沒有陰氣，到了神像麵前，勢必暴露。
    跑是不能跑的，這整個山頭都是別人的地盤，憑他這個身體，跑不過這些妖魔鬼怪，而且他也不能跑，要找的人就在眼前，他不可能無功而返。
    這要是擱以前，他根本不會費這個心，直接用強將這裏一鍋端了，至於他想得到的消息，他有的是辦法磨出來，但今時不同往日，打鬥對於現在的他來說太過勉強，就算他的靈力還在，但他的靈劍在他死後就回歸劍塚，沒有法器，再高的靈力，他總不能不經轉化就直接將靈力丟出來打人，更何況，他也還想看看老頭口中提到的“他”是誰。
    隊伍不停地往前挪動，終於，到了月兮前麵那隻鬼，那鬼將將邁出步子，月兮一腳將其拖在地上的衣擺踩住，那鬼重心不穩，摔了一跤，爬起來從褲襠底下盯著月兮，月兮假裝不解其意，巋然不動，那鬼沒跟他計較，又邁出步子，月兮眼疾腳快又一腳將其衣擺踩住，那鬼仍無防備，再摔一跤。
    這下，那個鬼生氣了，轉頭朝月兮衝來，月兮早有準備伸手拉過旁邊的兄弟，旁邊的兄弟便被撞得後翻了幾個滾。
    莫名被誤傷，就算是個人也不一定能忍，更何況是個鬼，兩鬼當即打作一團，月兮趁渾水摸魚，佯裝被誤傷的受害者撞進已經被吸過陰氣的鬼群裏，眾鬼被衝撞得四散開來，更有甚者一時不察撞翻了一口架在兩口棺材之上的棺材，棺材倒扣下來，將那隻鬼扣在了裏麵。
    許是被突如其來的囚籠嚇到，棺材裏的鬼十根指甲瘋狂地抓撓著棺木內壁，老頭當即低喝了聲“幹什麼呢！”動作迅速地去抬翻倒的棺材。
    “別撓了！撓壞了我怎麼跟村民交代？”老頭又叫，棺材翻過來的瞬間，裏麵的鬼一個猛衝衝出來，在廟內橫衝直撞地轉圈，大概被嚇得不輕，最後一頭撞上神像，被神像上的仙氣彈飛了出去，徑直砸向門檻，然後他的脊柱與門檻一同斷裂。
    “嘖~”老頭不悅道：“把他抓回來，別再弄壞廟內的其他東西，不好交代。”
    這時候的子車妃早將打架的那兩隻鬼給分開，甩出其中一隻丟給石像吸食，又動作極快地奔向門口，快到月兮都隻能看到一道殘影，那隻膽小的小鬼便被她用嘴銜著丟回了鬼群。
    剛剛被吸了那麼多的陰氣，還能如此生龍活虎，可見她原本的怨念得有多深。
    月兮早趁亂躲了起來，繼續留在鬼群裏不安全，萬一再把他清點出去吸一次就遭了，再者這些水鬼待會說不定還要回到河裏，但這個老頭肯定會守著這尊神像，所以他也必須要留在廟裏。
    萬幸廟內光線極暗，這些棺木又都是漆得黑色，他一身黑衣，在棺叢裏還是蠻好躲避。
    但不曾想，那老頭似乎察覺到了不對勁，點了點水鬼的數量，忽然拿起一盞油燈朝原本眾鬼列隊的對尾走去，月兮庶乎立刻就反應過來老頭要幹什麼，這些水鬼身上源源不斷地滴著水，停留過的地方，都會有一團明顯的水跡，而月兮不是個真的水鬼，他就隻有頭發上能滴那麼一點，他最開始停留的位置，水跡會比旁的鬼小上許多。
    果然，老頭看完水跡後厲聲道：“不對！你們裏麵是不是混進了人？他還躲在這裏，快找！”
    這一發號施令，眾鬼立刻行動了起來，開始在棺木間遊蕩，他們雖然行動遲緩，但數量上占優勢，以那條道為中線，老頭帶著幾隻鬼收尋起了左邊，而子車妃則帶隊收尋起了月兮所在右邊。
    月兮絲毫不慌，又彎成了一隻風火輪，再次悄無聲息地混進了這群水鬼當中，這群水鬼散兵遊勇似的，搜尋路線也沒個定準，他也就很隨意地在棺材間亂晃，隻是盡量避開了其他水鬼。
    但忽然，有剌人耳膜的刮擦聲響起，月兮下意識抬頭往聲源處看去，發現是子車妃在攀一口摞起來的棺材，大概是因為她四腳著地，視線不佳，所以想站高點謀求個好的視野，如此，月兮就不能隨便抬頭了，很容易被發現，他迅速地低下頭去，然而，就在收回視線的這個過程當中，他眼睛瞧見了一處異樣，心髒近乎不可控製地一個猛跳。
    就在他的旁邊，一口摞於二層高的棺材上，有一個不易察覺地小眼，而小眼背後，是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
    月兮的眼力是不錯的，應該說作為一個修行之人，他的五感通明，起先他驚訝，是因為這樣好的棺木上有一個蟲眼，但在對視的過程中隨著那背後的東西一眨，他才意識到那是一雙眼睛。
    死人？活人？詐屍？
    月兮腦中飛速思考，然而就是這一個短暫的停頓，子車妃似乎注意到了他，後者正要從上空一躍而下，這時候，山下忽然傳來了撼天動地的響，連帶著整個神廟都跟著震了一震。
    聽動靜，像是有人在折騰山腳下的那條河，數張爆破符一同躥進水裏，炸得水花四濺，地動山搖。
    “該死，有人來了！”老頭暗罵一聲，與子車妃一起衝到了廟門口察看情況，發現人還沒上來之後，老頭揮開紅布將神像再次一遮，交代道：“我去處理，你留在這裏將人找出來處理掉，不能再增加不利因素了，否則他不會來的。”
    子車妃周身氣息瞬間一凝。
    而與此同時，月兮身邊那口棺木悄然劃開，緊接著，裏麵伸出來一隻蒼白枯瘦的手將他攔腰撈了進去，棺蓋又不著痕跡地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