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係昆之山者，有共工之台，射者不敢北鄉。有人衣青衣，名曰黃帝女魃。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乃令應龍攻之冀州之野。應龍畜水，蚩尤請風伯、雨師，縱大風雨。黃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殺蚩尤。魃不得複上，所居不雨。”——《山海經·大荒北經》
    “自上次係昆山一別，”姬爰的語氣輕柔如水，仿佛麵前的這位並非仇人，而是故交，“已有數千年未見了。”
    應昭漠然頷首，並不開口回應。
    應昭從未在外人麵前提起過這一段曆史，哪怕它極為重要，甚至足以被稱作人間曆史的奠基。
    其原因並不複雜——因為文中那個應龍並不是應昭，而是他的父親，第二任應龍族長。同理，這位助黃帝殺蚩尤的天女魃，也並非如今站在應昭麵前的這位。
    姬爰驀地笑了，明豔宛若盛放的牡丹，卻又在眉目之間透露出點點陰森。
    她向前邁步，每近一寸，地上的草木變枯黃一分。
    在距離應昭不到十米處，姬爰停了下來。
    她狀似無意地抬起自己的手，將一縷淩亂的碎發撥至耳後。而隨著她的動作，卻有半張帶笑的麵龐駭人變作白骨！
    半麵衰朽如枯骸，半麵綺麗似嬌娘。
    這本該是個極為可怖的景象，可應昭卻是麵色不改，反而露出了了然神色。
    “原來如此，”應昭的聲音平淡，“你吞噬了你的母親。”
    姬爰的母親，最初的天女魃，如今正附著在姬爰的半邊臉上。
    “說什麼”吞噬”也太過難聽了，”姬爰狀似嗔怒道，“不過是種融合罷了。”
    她說得那樣理所應當，仿佛做出這樣大逆不道之事的並非是她，而是某個已湮沒在曆史中的笑談人物。
    應昭瞳孔微沉，將一切情緒潛藏於內，隻表露出一派氣定神閑。
    他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如今的應昭未必比得過她。
    而直至此刻，應昭也終於明白過來，為何姬爰一個神女後裔會願意幫著南山特辦處做這些肮髒的勾當——她的目標從來就不是靈山，而是應昭！
    數千年前，他們的前輩交鋒，應龍落敗，而當繼任者紛紛上位後，情況卻是徹底顛倒了過來。應昭橫空出世，以其絕佳天賦與安定人間的功績在凡世縱橫千年，將應龍一族推向榮耀的巔峰。
    而反觀姬爰這邊，卻是因其會致天下大旱的體質而遭眾人驅趕，在女魃隕落之後更是在海內再無立足之處，隻能在極寒之地流浪。
    千年時光轉瞬而逝，曾經襄助黃帝的功勞早已被世人淡忘，隻在史書中留下淡淡一筆。甚至，還要將他人驅逐她的過程大書特書，以彰顯護民之心。
    他們原本站在同樣的起跑線上，可如今的境況卻是大相徑庭，這讓姬爰如何不羨、如何不妒、如何不恨呢？
    應昭不知道姬爰這千年裏究竟經曆了怎樣的苦難，也不知她是如何將母親的力量融進自身，但他仍能深切地感受到這位近乎瘋魔的神女身上尖銳的鋒芒和強盛的力量。
    在這個末法的世間，能夠同應昭的實力匹敵的已是鳳毛麟角，其中大多又都早已匿於塵世，並不同他爭鋒，粗粗數來，這位渾身上下都透露著不甘的姬爰竟是應昭如今最大的敵人了。
    應昭翕然舉刀，指尖微微用力，銀白的刀身立刻鍍上了一層熠熠金光。
    隻刹那的功夫，有大股靈力沿刀鋒而上，衝上朝陽初現的天空。
    烏雲再度合攏，在頭頂天際落下大片暗色陰影，仿佛黑日再現。
    耳邊隱約響起轟隆雷聲，若抬頭仰望，可見有亮白閃電穿梭期間，亟待降臨。
    應昭的衣衫被大作的狂風吹拂著，寬大的袖口翻飛，他卻屹然不動，在這片風雨欲來之地顯露出非比尋常的鎮定。
    應昭放下高舉的長刀，一雙橙黃眸子靜靜地落在姬爰身上，未置一詞，其意卻昭然若揭。
    身處於風暴的中心，恐下一秒就會有雷電加身的姬爰卻並不慌亂，反倒是又一次露出了那個粲然微笑。
    伴隨著肌肉的牽動，姬爰那半張枯骨麵龐竟也駭然上翹，其形之詭之邪，難以言表，若是凡人窺得一角，恐要被奪去三魂七魄。
    “你當真以為，隻憑這些小伎倆就能贏過本座？”姬爰麵色不改，輕啟朱唇，卻並非原先聲線，而是混雜了另一個格外空靈超然的女聲。
    姬爰並未移動，任由駭然雷電將她包圍。她的腰際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瑰麗鈴鐺，在遮天蔽日的雨雲之下仍然閃爍著絢麗流光。
    鈴鐺隨風搖擺，發出一串串極為動聽而又攝人心魄的清脆聲響。
    姬爰微微抬頭，那隻美麗的眼睛裏漸漸生出了點點寒光，就連那深陷的骷髏眼眶裏也隨之有光亮波動其間。
    腳下大地微顫，原本已恢複正常的溫度再度攀升，不斷有水霧自泥土之中蒸騰而上，在空氣中折射出細碎的光。
    靈泉的麵積更小了幾分，甚至能夠看到大片經年累月的泉底淤泥與靈獸殘骸。
    還不僅如此，就連天邊那早已凝作一團的烏雲也在漸漸散去，其邊緣處已然能夠半透出被遮蓋的朝陽，又很快被陽光染上了燦爛顏色，變作了朝霞的一部分。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際，這兩股生來相克的威勢轟然對立，引得大地都在微微顫抖。
    不斷有不堪重負的高大喬木倒塌下去，又在被點燃和被潤澤的兩極之間搖擺著，終而變作了一團汙泥，融入了漆黑的土地之中。
    應昭見狀，神色竟是稍顯沉重。
    他並非是忌憚姬爰的力量——於他們而言，令草木枯榮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強悍能力。
    可是，他們如今踩的，是靈山的土地。
    應昭的心中仍然對自己這種莫名的情愫不甚理解，但他卻也清晰地知曉，這座山，是他要守護的對象，他絕不想再看到六百年前的慘狀於此地重現。
    而也正是在這時，一道充滿了盎然生機的翠綠屏障在兩人周身不到百米處展開，其障壁通天，竟是連那雲雨都籠了進去。
    姬爰和應昭同時看向那第三道靈力傳來的方向，卻見一道身影綽綽，難窺其形。
    應昭勾唇，對著對方微微頷首，示意自己心下的了然。而下一秒，姬爰也反應了過來。
    “也好，”她用自己那疊加了兩道聲線的聲音緩緩道，“如此，你我便都可心無旁騖了。”
    此人正是木寧，他自知無法插手兩人之間的爭鬥，卻也不想讓他們的纏鬥毀了自己的靈山，於是便於此地建立通天屏障，將他們的一切行動都隔絕其間，此後種種，都於靈山無損。
    ……
    木寧放下雙手，凝望著眼前已經難以窺見其裏的屏障，心中有些悵然，又有些擔憂——雖然對應昭的實力頗有信心，但他的心裏總是對那個隻有方才匆匆一瞥的姬爰有些忌憚。
    這恐怕並不是一場太過輕鬆的戰鬥。
    木寧環顧四周，見靈獸都已撤出數裏地，又見新生的草木蔥蘢如舊，並不受二人相鬥的影響，心中稍稍沉著。
    而隨後，他的目光又落在了另幾處地方。
    木寧抿唇，闔上眼睛，暗自歎了一口氣。
    有些事情，總是要麵對的。
    ……
    屏障之內，大戰一觸即發。
    姬爰率先飛身上前，一手作爪，在灼熱得幾乎變形的空氣中狠狠一握，一柄纏繞著赤色火焰的骨槍駭然現世，其銳利槍頭刺破天穹，裹挾著無邊的怨，直衝應昭而去。
    應昭橙黃的眸子裏倒映著耀眼火光，越來越近，惹得瞳孔都縮緊了幾分。
    他頗為沉得住氣，眼看著骨槍就要刺中他青白衣衫時，應昭才利落地舉起長刀。
    隻聽見“鏘”的一聲，獨屬於金屬碰撞的刺耳聲響在空中回蕩，又被屏障反彈，久久未能散去。
    光芒大作，將兩人的麵龐籠罩。
    見攻勢被輕鬆擋下，姬爰在巨大的後坐力下順勢匆匆後撤兩步，單膝跪地，在鬆軟的土地上留下兩道明顯的腳印。
    她身側的鈴鐺大作，卻再無勾魂之能，隻徒增些許慌亂。
    而反觀應昭，卻隻是微微退後兩步，毫無狼狽之姿。
    強者交手，從來無需大戰三百回合，隻此匆匆照麵，便可窺其一二實力。
    姬爰將骨槍插入地麵，借力起身，再度抬頭時，眼睛裏已然充滿了忌憚。
    應昭垂眸看她，並未言語，而是腳尖輕點，提刀飛身而上，立於空中，刀尖鋒芒直指姬爰。
    周圍萬籟俱寂，連風都在此刻停駐了。
    萬道雷光以破竹之勢自天邊落下，將姬爰團團包圍，又漸趨緊鎖，其勢堪比天神渡劫，仿佛要將此人神魂徹底化作揚灰。
    然而，懸於姬爰頭頂的刺眼閃電並未成功成功降下，而是被一道透明屏障擋下，終而消逝其間。
    應昭蹙眉，握住長刀的手更緊了幾分，又有全新的駭然雷電降下，比先前那波更為強大，幾乎隻要擦上一星半點，便可將肉身徹底焚毀。
    然而，他再一次失敗了。
    在無邊雷光之下，姬爰穩穩站立，靜靜地欣賞著身旁絕景，嘴角笑容更甚從前。
    應昭目光赫然，直直落在她腰際越發閃耀的鈴鐺之上，看破其中奧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