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8章:白雪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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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骨的冰寒侵入,像是一張長滿針牙的嘴在咀嚼啃噬他的軀體。
墨青席緊閉雙眼,湍急的水流張牙舞爪卷著他沉入河底,無助與恐懼洶湧地漫上心頭。
隨著嗆水的痛苦減弱,意識和胸腔裏僅剩的氣被逐一擠壓出去。
墨青席哭不出來,卻感到無比的悲涼,腦海裏最後念著的是許長河回首與他的粲然一笑。
“長河!”
有人聲嘶力竭替他喊了出來。
水麵如攪碎的綢緞,緊貼著河道中央的兩人。
墨青席眼角滾落晶瑩碩大的水珠,他被提著衣襟,半個身子暴露在含寒風凜冽中,麻木喘息著。
許長河哆嗦著解開了墨青席身上的麻繩,凍得唇齒打顫。
兩人磕磕絆絆從及腰的水裏互相攙扶著走上了岸。
此時夜幕降白雪,岸邊白茫一片,眾人高舉火把,聲勢浩大。
許承慌慌張張踩過腳下的亂石踉蹌奔來:“你們沒事吧?”
墨青席被許長河攬著腰,見許承越來越近,下意識推手。
許長河嗬出一口白氣,捧住了墨青席的臉,神情堅定,不由分說親了下去。
許承還未站定,見此情形,一腳踩空,摔了個仰麵朝天。
墨青席隻來得及在兩唇相貼的刹那偏過頭去。
許長河吻在他耳尖,卑微乞憐:“別再推開我了。”
墨青席冰封的淚奪眶而出。
待許承狼狽爬起,兩人披著一身冰雪相擁著倒下。
翌日,赴京趕考的書生來取硯台。
沈虞城從小門送了出去。
書生檢驗完,利落給錢,本來是想問墨青席怎麼不在,誰想一抬頭,門板合得密不透風。
“……”
沈虞城急忙回到院子裏,看著在冰天雪地中跪了一早上的許長河,重新拾起傘給他撐著。
墨青席喝了餘先生熬的藥,到現在都還昏睡。
餘先生從他房裏出來,去找許承,在走廊上見著漫天飛雪,感歎虞城縣今年的冬天來的太早了。
許承結了香燭店失火案,從書房出來,容顏倦怠,一夜之間蒼老良多。
許長河依然紋絲不動跪著。
餘先生遠遠瞧見,加快腳步到許承麵前:“大人,借一步說話。”
許承明顯遲疑了一下,接著就去了餘先生的院落,對忤逆不孝許長河置之不理。
沈虞城借此機會向許長河提議道:“公子,你先回房歇著吧。”
許長河搖頭說:“我爹發話之前,我哪裏也不會去,你不用陪著我了,去看下青席怎麼樣了。”
沈虞城猶豫不決。
許長河皺眉催促:“快去。”
沈虞城隻好把傘交給他,趕往墨青席的住處。
餘先生配的安神藥效果奇好。
一來能讓墨青席好好休養;
二來可以避開許家父子的爭鋒相對。
清官難斷家務事,墨青席醒著,隻會讓許承麵上更加難堪,因為當初決意留下墨青席的,正是造成今日之局的自己。
餘先生和許承聊了整整一日。
墨青席在風雪鼎盛、夜深人靜十分醒來。
他披頭散發,顧不上整理儀容,跌跌撞撞向外走去。
不能讓許長河獨自麵對許承的怒火。
門一開,餘先生剛要推門而入的手頓在半途。
他算著時辰,墨青席也差不多該醒了。
墨青席忙問:“餘先生,長河怎麼樣了?”
餘先生將他往回帶,安撫道:“你先坐好,我慢慢與你說。”
墨青席坐立難安,焦急得緊緊攥住衣擺。
“我與大人商量過了。”餘先生輕拍他的手背:“他決定讓你們分開一段時間。”
墨青席怔住:“多久?”
……
“十年?!”
許長河再也跪不住了,跳起來跟他老子對峙:“最多三年!大不了我帶他遠走高飛,保證再也礙不著你的眼。”
“我不是在和你討價還價!”許承多看這逆子一眼都覺得氣短,他別過臉去,冷硬道:“你才十五歲,十年後也就二十五,耗得起。”
許長河問他:“非得十年?”
許承態度堅決:“是。”
“若十年後,我還喜歡他呢?”
“讓大哥把你的名字從家譜上抹去,我許家就當沒你出過你這孽種!”
許承痛徹心扉地吼完,轉身離去。
許長河佇立雪中,單手摁住眼睛,發了狠地用力按壓,無聲嗚咽。
墨青席也應下了同樣的條件。
他沒有抉擇的餘地,許長河與他在一起,許家幾代人的心血都會毀於一旦。
隻要許長河回到京城,難保不會被那簇簇繁花迷了眼。
時間一長,也就慢慢放下了。
虞城縣的墨青席,終歸會成為他的人生過客。
這是最好的結局,誰都不會被連累。
墨青席頹然道:“想必是餘先生給大人出的主意。”
“總好過他們父子反目。”餘先生說:“你也不想公子落個不孝的罵名吧。”
墨青席現在孑然一身,連帶言語都犀利起來:“餘先生年輕時也是虞城縣數一數二的青年才俊,相貌堂堂、才華斐然,卻無兒無女,老無所依,你處處幫襯我們,是想彌補當年的遺憾嗎?”
“青席,你與我不同。”餘先生沒有生氣,隻是語重心長道:“你等得起。”
墨青席伸出手,搓了下凍傷的指尖:“連我自己都盼著長河能放下,等或不等,意義不大。”
餘先生起身,走到門邊才回頭說:“公子明日就要返程回京了,你去送送他吧。”
墨青席應了聲好。
門關上,枕間濺開淚花朵朵。
風雪相依,載歌載舞唱了一夜悲歌。
許承對外稱許長河回京過年,怕大雪封路不好走,讓他早些出發。
許長河那幾個箱子被抬上了馬車。
許承告誡許長河:“你要還是個人,就一個字都不要和你娘提。”
一個親爹就讓他十年見不著墨青席,許長河不傻,麵無表情道:“我不會說的。”
沈虞城抱著畫軸跑下台階,把那日在庭院畫的像當作餞別禮物送給他。
明明不過是幾個月前的事,再看畫中的自己,許長河竟有些不認識了。
沈虞城小聲道:“大哥保重。”
“我逗你玩兒才讓你喊大哥的,你才是哥。”許長河收好畫,丟進馬車裏,“我不在,別讓人欺負了。”
沈虞城笑著點點頭。
墨青席站在縣衙門口,駐足不前。
許長河四處搜尋的目光撞入了墨青席眼中,兩人遙遙相望,周遭的一切都變得黯然靜默。
“爹。”許長河央求許承:“讓我跟他說幾句話,就幾句。”
許承深深吸氣,長歎道:“我沒攔著他。”
墨青席已經在父子倆說話間走下了台階。
許承背過身,往前走了幾步,站在不遠處負手觀望。
許長河凝視墨青席的眉眼,試圖將他的樣子一筆一劃鐫刻下來,永不消褪。
墨青席開不了口,許長河卻有說不完的話題與他講——
“我那日若選了牛郎織女的燈麵,說不定還能一年見一次。”
七夕燈會,他們放了一盞飛滿喜鵲的天燈。
墨青席回憶起來,垂眸道:“其實我看到你在上麵添的字了。”
許長河張著嘴,本來他還想讓墨青席猜一猜的,既然被他看到了,這一茬也就說不下去了。
但他可是許長河。“範少爺要是真的娶了小嬈姐,你得第一時間寫信告訴我;”
“鄧荷葉與陳鯉的喜酒,我要是趕不上,你就替我多喝一杯;”
“等你罰作結束就是自由身了,可以留在縣衙謀一份清閑的差事……”
一字一句,都如涓涓清流淌進心房。
墨青席喊他:“長河。”
許長河頓時安靜下來。
“該啟程了。”墨青席有萬分不舍,卻不想再耽誤他。
“不急。”許長河並指在唇邊吹了一聲嘹亮的口哨。
金鈴馬繞過馬車,走到他們麵前,頭抵在許長河背後輕輕一拱。
許長河摸了摸馬頭,抓過墨青席的手,把韁繩交給他:“你贈了我家傳的硯台,我送你一匹禦賜的白馬。”
“這不行!”墨青席退了一步,想鬆開韁繩,又被許長河抓住手腕。
“有它在,我才能放心。”許長河用韁繩在他的細腕上纏了幾圈,“金鈴一響,百官退讓,我爹要是為難你,它能替我為你撐腰。”
許承見他們拉拉扯扯,眉頭越擰越深。
許長河撫過金鈴馬的鬃毛:“你不收下,我絕不走。”
話已至此,墨青席隻得接受。
許長河用力抱了一下墨青席,抬手拍他的背,在旁人看來,也隻是個情誼深厚的告別。
然而許承臉都青了。
許長河與他附耳道:“如果我爹說話不算話,你就騎馬來京城,或是我來尋你,天高海闊,千山萬水,屆時誰都管不著我們。”
墨青席聽得麵頰滾燙,想推開他,卻又想起了河灘時他的那句話,沒能舍得動手。
許長河在許承發作之前,鬆開了墨青席,轉身跳上馬車。
許承慢慢騰騰走過來,叮囑車夫路上小心,並遞上了雙倍的車錢。
“長河。”他對著車廂裏喊了聲,想說什麼,話到嘴邊,成了微不可聞的三個字:“別恨我。”
許長河口吻漠然:“啟程吧。”
車轍在雪褥上壓出兩條平整的軌跡,向著遠天的城門緩緩前行。
金鈴馬偏頭蹭了蹭墨青席的手背。
韁繩帶動了墨青席的手腕,他這才想起來解開,把金鈴馬牽回去。
沈虞城提醒留在原地的許承:“大人,您也快進去吧。”
雪勢漸大,馬車隱匿在視線盡頭,無法辨認。
許承撫過落雪的鬢發,撚出一根銀絲,神情悲涼:“我是不是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