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長河在墨青席的屋裏睡了一宿。
    墨青席在床邊更衣，他醒來迷迷糊糊地問：“你去哪兒？”
    墨青席回答：“巳時一刻了，不管去哪都得先起來。”
    許長河揉著眼睛掀被起身，回想起昨晚的失態，他又惱恨地搓臉哀嚎：“這下丟臉丟回京城了。”
    墨青席道：“她又不知道你有雀目。”
    許長河吸了吸鼻子，試圖把碎了一地的自尊撿起來：“才不要讓他們知道。”
    墨青席開解道：“這隻是一種病症，誰都會生病，沒什麼丟人的。”
    “但還是會被笑話，他們會叫我小瞎子。”許長河捂住耳朵：“我不想聽！”
    墨青席握住他的手腕，輕輕拉下來：“那就不聽，起床吧，外頭日光很好，多曬太陽，病好得快。”
    許長河被他勸出了房。
    玉曼公主梳洗打扮得漂漂亮亮，在一眾奴仆的簇擁下走進這偏僻的小院。
    許長河一看到她就沒給什麼好臉色。
    玉曼公主過去欠身作禮：“姐姐錯了，給你賠不是。”
    許長河敷衍地拱手：“豈敢讓公主賠禮。”
    玉曼公主叉腰數落他：“你害我被人當成賊寇攆了一路，又追又罵的，我何曾受過這等屈辱？打你幾下出氣，還矯情起來了。”
    許長河背過身去不理她。
    玉曼公主問道：“我今日就要回京了，你有什麼話想讓我帶給你娘嗎？”
    許長河悶聲悶氣地回話：“就說我在這兒一切安好。”
    玉曼公主伸手揉了把許長河氣鼓鼓的後腦勺：“我也希望你安好。”
    許長河轉回來打掉她的手：“我不是小孩子，別老摸我腦袋。”
    “你比我小一歲，就永遠是弟弟。”玉曼公主手法嫻熟地把許長河擼炸了毛：“你的話我會帶到。”
    許長河開始整理頭發：“快走不送。”
    “其實你可以跟我一起回京。”玉曼公主不舍道：“這裏窮鄉僻壤，什麼都沒有，哪有京城繁華熱鬧，大家像從前一樣玩耍遊樂，多好，你不在，宮裏都冷清了。”
    “我不回去。”許長河口吻堅定地拒絕。
    “可是……”
    “這兒也不是什麼都沒有。”許長河和墨青席勾肩搭背：“介紹一下，墨青席，我的朋友。”
    墨青席坦然麵對公主的審視。
    玉曼公主笑歎：“原來是有了新朋友，就不要我們了啊。”
    許長河道：“滿兒姐，我在這裏過得挺好的，跟著我爹辦案也能學到很多，日子不無聊，反而很有趣。”
    玉曼公主欣慰點頭：“這才多久沒見，長河，你長大了。”
    許長河罕見地道出一句耐人尋味的話：“人不能一直停留在一個地方。”
    玉曼公主知道自己再也不能把他當孩子看待了：“我走了。”
    許長河也不再與她置氣：“我送送你。”
    縣衙外華貴的車駕已等候多時。
    玉曼公主上車之後，掀開簾子招手讓許長河上前說話。
    許長河走過去，玉曼公主壓低聲音道：“皇兄向長川哥哥問起過你，但長川哥哥一句話把他堵回去了，所以你暫且是安全的。”
    許長河好奇：“堂哥跟他說什麼了？”
    “關你屁事。”
    “……”
    直至公主的車駕遠去，許長河還在捧腹大笑。
    路人都要以為這孩子傻了，墨青席去拍他肩膀：“你怎麼了？”
    “沒怎麼，就是胸中一口濁氣突然蕩然無存！”許長河反手勾住墨青席，“走，本少俠今兒高興，請你喝酒去！”
    墨青席被他拖著走了幾步，回過神來：“你不能喝酒。”
    許長河頓時掃興。
    墨青席又道：“吃了這麼些天的藥還不見好，再換個大夫看看。”
    許長河肉眼可見蔫了下去：“啊……”
    虞城縣最好的大夫離這兒有半日車程。
    許長河本就討厭看診問診那一套，說什麼都不肯出遠門，反而是往那離得最近且名不見經傳的醫館裏一鑽，兩手扣著板凳，賴著不走了。
    這家醫館擠在弄堂裏，小得可憐，多幾個人隻怕轉個身都能撞上。
    墨青席無奈，環顧四周，敲了敲櫃台：“大夫在嗎？”
    門簾掀開，捧著滿盆染血繃帶的少年走出，朝墨青席比劃了幾個手勢。
    許長河睜大了眼，好似從沒見過啞巴，趴上台麵：“你不能說話？”
    少年含笑點點頭，沒有露出半點不自在的神情。
    許長河雙手托腮：“望聞問切，他倒好，省了一問。”
    墨青席把他拽回地麵。
    碰巧門口來了個拄拐的男人，沒進來，隻是扯著嗓子問：“啞郎，我的藥好了嗎？”
    少年忙去拿給他。
    許長河轉頭去問門口那人：“他叫啞郎？”
    “是啊，這家醫館的學徒。”拄拐的男人接了藥，掃視二人：“你們是頭一回來？大夫去臨鎮出診，要好幾天不回來，你們要是著急看病就換一家吧。”
    說完他就拄著拐走了。
    許長河泄氣：“還要換一家？”
    墨青席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啞郎看著兩人，然後把目光落在許長河眉眼處，做了個眨眼的手勢，又蒙上。
    許長河看不懂啞語，但他這麼比劃，意思就很明顯了：“你知道我眼睛有問題？”
    啞郎點點頭，拿起櫃台上的紙筆，寫下“雀目”二字。
    許長河這下來勁兒了，伸手過去：“那你給我看看。”
    啞郎給他診脈，另一手寫下問題。
    許長河很配合，一一作答。
    墨青席走到一旁，看著那盆血氣衝天的繃帶陷入了沉思。
    啞郎寫好藥方，然後爬上爬下地抓藥。
    許長河去戳墨青席：“你看什麼呢這麼出神？”
    墨青席對著那木盆喃喃分析：“刀傷、劍傷，暗器……帶毒，男子、左手使刀……”
    還沒等他說完，許長河就衝進去了。
    啞郎人還踩在梯子上，根本來不及阻止。
    屋裏躺著的傷患果真如墨青席方才自語的那般，身上有刀劍、暗器等兵刃造成的傷痕，左臂下墊著一把寒光凜凜的環首刀。
    許長河撲到床前喊道：“大俠！”
    奄奄一息的傷患被他吼得麵露狠色：“瞎嚷什麼？”
    許長河欣喜若狂：“還真是個大俠啊。”
    “吵死了。”傷患冷著臉握住了刀柄。
    墨青席將許長河拉開：“離他遠點。”
    “我做夢都想遇到這種事兒！”許長河難掩興奮道：“救一個武林高手，然後他帶我行走江湖什麼的！”
    墨青席聽得眉頭緊蹙，他平時都在看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啞郎跑進來，看到傷患還好好躺著，鬆了口氣。
    “他是個亡命之徒。”墨青席道：“你收留他，可曾想過引火燒身。”
    啞郎搖了搖頭，看了眼傷患，緩慢比劃道：不能見死不救。
    許長河趁著他倆交流的功夫，又湊到床前去，伸出手想摸摸那把刀。
    傷患迅猛地掐住了許長河的咽喉。
    墨青席嚇得驚叫：“長河！”
    啞郎把頭搖成撥浪鼓，像是在勸解應激過度的傷患。
    傷患終是鬆了手，許長河跌坐在地，大口吸氣。
    墨青席把許長河拽起來，拍撫他的背：“你作什麼死？”
    許長河情緒高漲：“他力氣好大啊！”
    墨青席徹底沒了脾氣。
    啞郎給傷患敷藥，重新綁上繃帶。
    許長河插不上手也近不得身，就退到一邊，去看那些血跡斑駁的暗器。
    墨青席剛要提醒他別碰，許長河已經手比心快地拿起了一支袖箭。
    啞郎嚇了一跳，畢竟那箭上還淬了毒。
    許長河低沉道：“梅花袖箭，斜後方發射，箭身沒入兩寸，距離很近……是偷襲麼。”
    墨青席走向他的腳步一頓。
    啞郎聽得睜大了眼。
    傷患身體正麵沒有梅花袖箭造成的傷口，這種袖箭如果不瞄準要害殺傷力折半。
    箭身染血的部分呈傾斜狀，所以許長河根據梅花袖箭的射程與入體深度，推斷出了位置與距離。
    墨青席用一塊布把袖箭捏走：“這麼危險的東西，別徒手拿。”
    許長河嬌聲道：“我想幫幫大俠嘛。”
    墨青席氣結：“你能幫他什麼？”
    這可把許長河問到了，不過看傷患這副樣子，必然是行動不便，得靜養，他便打定主意道：“我給大俠端茶遞水，等他傷好了，拜他為師，教我武功。”
    墨青席現在終於體會到許承的心情了，“每日睡到日曬三杆的人習什麼武？”
    許長河瞪圓了眼，一時無法反駁，就抄起那堆暗器打包走了。
    墨青席臨走前叮囑啞郎：“醫者仁心，但也要量力而行，有什麼事就去縣衙找我們。”
    啞郎連忙點頭。
    ……
    許長河把自己關在屋裏一整天。
    黃昏十分，墨青席將晚飯和熬好的藥端過去。
    他騰不出手，在門口喊道：“長河，開門。”
    許長河回道：“你直接進來吧。”
    墨青席隻好踢門而入。
    燈火通明中，滿桌滿地的紙張，隻見許長河正趴在那一地紙上，叼著筆歪頭思考。
    墨青席險些沒地方落腳，他舉著托盤寸步難行：“你在幹什麼？”
    許長河扒拉紙張，給他騰出路來：“研究那些暗器啊。”
    墨青席幹脆把托盤放在了離他最近的地方，然後彎腰收拾，“你點這麼多蠟燭，又不拿鎮紙壓著，若是燒著了怎麼辦？”
    許長河哪顧得上那麼多，他正沉浸在血雨腥風的江湖中不能自拔。
    墨青席開始翻開他寫的東西。
    許長河是跳躍性思維，他會把能想到的東西先一股腦兒提出來，然後再找出關聯，補充細節。
    墨青席不得不承認許長河擁有某種天賦。
    他把那位傷患的傷口位置都記下了，對應的創口和暗器都標上了號，連人數也總結出來了。
    “那位大俠擊退了三十七人，從水路逃走，他水性很好，可能還會龜息術，在水中的時間很長。”許長河攤開了一張地圖，連人家遭遇襲擊的地方都標了出來：“離虞城縣二十裏路，林中遇襲，他身負重傷走不了很長的路，啞郎救他，約莫是在采藥的路上，那一帶植被茂密，適合躲藏。”
    墨青席感慨：“你的聰明才智能用在正道上嗎？”
    許長河眨了眨眼：“這不是正道嗎？”
    墨青席深吸一氣，指著飯菜道：“先吃飯。”
    “哦。”許長河盤腿坐起，端起飯碗吃得兩腮鼓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