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了多年的麵具，忽然就這麼光著臉出門，夏如初渾身都不太自在，一路上不停地摸臉，也沒怎麼注意別的，迷迷糊糊就到了酒樓。
    正趕上幹活兒的、賣貨的下工，酒樓裏坐滿了人，大廳裏觥籌交錯熱鬧非凡，空氣中彌漫著飯食的香氣。夏如初平日都是跟著管青蘿出門，從前也隻是聽說有這麼個地方，今天還是頭一次來。大廳裏的喧嘩讓他蹙起了眉，吃飯，他還是喜歡安靜點。
    和他不同，紀仲春倒是興奮不已，拽著他三步並做兩步往裏擠。
    “如初你看，那個又綠又白的羹是什麼？我第一次見，好吃嗎？一會兒咱們也點一個吧！”
    夏如初被他說得有點好奇，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就見一桌上擺著一碗豆腐菜羹。也許是紀仲春聲音太大，那一桌的人全抬起了頭，朝他倆望來，上下打量著。其中還有個女人。
    那女人的目光在他和紀仲春之間來回停留，逐漸變得曖昧。
    常年浸泡在凝香樓，夏如初當然明白這曖昧的含義，這才認真地看了紀仲春一眼。僅一眼，夏如初就不想奉陪這廝了。
    紀仲春穿了一件寶藍色長衫，而他一身墨綠，雖一明一暗卻十分相襯，加之紀仲春比他高大，站在他身後就有如護崽的母雞，一隻手還緊緊拽著他的手腕，讓他倆本就在這販夫走卒的大廳顯眼得更明顯了！
    “你要吃自己吃吧，我在外頭等你。”夏如初掙脫開紀仲春的手。
    “哎喲，這位大爺，怎麼剛來就要走呀！是小店招呼不周，還是酒肉不香啊？不喜歡您就說嘛，奴家馬上給您安排上好的。”
    那聲音嬌媚無骨，人未到聲音先到了。夏如初剛轉身，還沒來得及邁出一步，就被一個熱情妖嬈的身影給纏上了。
    紀仲春笑眯眯地將人從夏如初胳膊上撕開，“老板娘不僅聲音美，人也長得美，就不知飯菜是不是也如傳聞中那般美了。”
    老板娘捂嘴一笑，就像剛才被扯開那事沒有發生一般，“不美爺也不會來了不是，來來來，二位爺隨奴家去二樓雅間，酒菜立馬就上，奴家親自去廚房裏給爺挑好的上。”
    紀仲春說：“老板娘不用客氣，雅間就不用了，我們來這裏就是圖個熱鬧，大廳就行。”
    老板娘不著痕跡地打量兩人，“那怎麼使得！這要是傳出去，得說我們不懂待客了……”
    紀仲春沒有接話，隻是笑盈盈地看著她。
    老板娘絲帕一揮，“得嘞，爺要的是個興致，那大廳就大廳吧，爺不嫌棄就好。”
    說著，掃了一眼大廳，把二人帶向了靠窗的一桌。上一桌的客人剛走，店小二正忙活著收盤收碗，見老板娘帶客人過來了，動作加快了許多，在夏如初和紀仲春落座前，打掃了出來。
    “二位爺請坐，都喜歡吃點什麼呀，我家金湯雨露雖沒有，可叫得上菜名的，都能做！”
    紀仲春看向夏如初。
    夏如初道：“你想吃什麼就點吧。”
    “可我吃素，你又不吃。”
    夏如初幹脆把這鬧心問題交給了老板娘，“看著上吧，加一道豆腐小菜羹就行。”
    “好嘞，奴家這就去安排。”老板娘又飄飄灑灑地去了。
    兩個人剛坐沒一會兒，隔壁桌就拍了桌子。
    “要我說，管青蘿就是被她那丫鬟給害死的！要不然她怎麼沒事往外頭跑呢，指不定就是被那丫鬟給騙出去的。”
    “你少張嘴瞎說，我表哥就在凝香樓裏幹活兒，聽他說，人家主仆關係好著呢，管青蘿有什麼好的都塞給那丫鬟，平時裝扮得一點不比凝香樓裏那些掛牌小姐差。她要害管青蘿，圖個什麼呀。”
    “嘿，那人還有嫌錢少的呀。你可別忘了，她可是在西城死的，那是什麼地方，你我都不敢往那兒去，她又不是頭一次進帝都，能不知道繞道走？我看就是偷了管青蘿的家當，要拿去黑市裏賣！”
    “不見得，說不準她是和管青蘿一塊兒被拐到西城去的。她給逃了出來，沒想到又掉進了蛇坑裏，又聽說管青蘿死了，幹脆就不想活了呢？”
    “就當真是你說的這麼回事兒，可就她一個人逃出來，她也不能活呀，丫鬟不護主，自己逃了，那還不一樣要被打死。”
    “誰知道怎麼回事呢。這世道也不知道是怎麼了，你說北城那些個歌女，那個個兒身家拿出來都能頂咱們這些人一家子活好幾輩子的了，也就管青蘿一個，逢年過節還能拿出點錢來，給街麵上的人發點節禮。”
    “可不是麼，就咱車房的老邢，那腰年輕的時候就給摔壞了，一到陰天下雨就扯著疼，你說他幹了多少年車夫，拉了多少貴客，沒一個說多給倆錢的，就拉了管青蘿一回，管青蘿愣是給他專門請了大夫瞧，連著治了三個月才見起色，湯藥錢全是管青蘿出的。”
    “還有這事兒？”
    “那可不！”
    “嘖嘖嘖……也不知道哪個黑心貨幹的事，真不是個東西！”
    “嘖，不說這些破事了，堵得慌，喝酒！”
    夏如初聽得真真切切，忽然就有些忍不住了，這麼多天過去了，除了他和長生，他以為再也不會有人記得管青蘿的好，所以他一直忍著，要給管青蘿出這口惡氣。沒想到，這世間善念尚存，還是有人為她鳴不公的。
    一行清淚從夏如初眼角滑落，紀仲春抬起寬大的袖子擋在他側臉，將旁人的視線替他隔絕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