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盯了晏引棲一息，旋即捧腹大笑：“哈哈哈！你要在魔族的地界講理？”
    他攀了樹幹蕩過來，頭頂的兜帽被風吹倒，顯出初具鋒銳的五官，邪戾融在眉心裏頭，可惜礙著年齡小，腮邊兩團肉，怎麼看都唬不住人。
    “小爺竟不知歸靈洲何時有這麼副生麵孔，你不是魔族的……”他老神在在地背起手，圍著晏引棲打轉，刨問道：“大家都跑去看典禮了，你自個閑待在這兒做什麼？”
    “你就當我是個不喜吵鬧的客人，”晏引棲斂衣坐在溪邊的石塊上，由他打量，“你怎麼不去呢？”
    “知道了，你是個人。不去就對了，看別人抖威風是最沒意思的事，那留下來陪小爺玩吧！”孩童猛地把臉湊過來，化成青麵獠牙的駭人模樣。
    晏引棲抬了下眼簾，又淡淡地放回去。
    “沒意思、沒意思、沒意思！”他抓狂地揉著頭發，“你不怕我？你怎麼不怕我？”
    “你很希望別人怕你？”
    “他們畏懼魔尊，也怕我哥，獨獨不把我放在眼裏，這是對弱者的輕視！我要把他們通通殺掉，給我的花兒當養料！”孩童把自己說得又急又惱，沾帶一點的委屈。
    晏引棲麵不改色地說：“我心裏是被你嚇住了，不過表現得不好。”
    “那你下回要表現出來！被嚇到了還板著臉算怎麼回事？”
    “有些人就是這樣，改不成的。”
    “無波無瀾，也無喜無悲？”孩童就地盤坐，托腮看著晏引棲。
    “隻是得藏起來，多露出一分，就多一分的危險。”
    “我懂了，怕被瞧出來軟肋麼……肩比魔尊這樣的地位才要顧忌，你又是什麼人物呢？”
    晏引棲迎著小豹子掃獵物似的視線，輕笑了下：“我答你很多了，你總該也為我解個惑。”
    孩童正對晏引棲倒身，枕臂躺在石頭上，“行吧，禮尚往來。”
    “你叫什麼名字？”
    “重歲。”
    他與重厭確實有些相像。
    晏引棲收回目光，問道：“你對魔尊了解多少？”
    “我隻說大家都知道的。他是明澤魔尊的獨子，昔年風光無限的少主，直到一個長老造了魔尊的反——你想麼，年輕時都沾不到那寶座，臨到壽元將近還能成什麼氣候？長老的身份，不過空餘體麵。可偏偏就是這麼個老家夥，屠盡了明氏一脈，聽聞那幾日王宮中血流漂杵，大雨衝不淨，唯獨少主在齊力護衛之下死裏逃生，流落人間。”
    “長老不久後暴斃而亡，由他的兒子襲位，本來實打實的廢物遽然如注神力，魔界在這個殘暴荒淫的統治者手裏變得混亂不堪，短短二十年滿目瘡痍，老人們說當時仿佛窺見了蠻荒時代的可怖。終於等到少主歸來，終結了一切，爾來兩百年多年，無人敢欺我族。”
    兩百多年前。
    恰好是南宮燭叛出無烏宗的時候。
    “聽你的口吻，倒很崇奉他。”
    “畢竟這麼久，魔界都沒人強得過他，我是期待能換個啊，回回祝他新年好，也怪膩味的。”重歲屈肘撐首，埋汰道：“早年尊主脾氣可大啦，凶名遠揚，唉，不知是不是因為上了歲數，心性老態很多，跟我親爹似的過問一日三餐。”
    他話說得沒心沒肺，毫無負擔可言，魔尊又不是真想認兒子，不然自己娶妻生子豈不美哉？無非是給自己找閑趣兒。
    晏引棲緘默下來，注視著搖曳的梅花朵。
    也許他是有不可背棄的責任，有身不由己的苦衷，但都不足以成為他盜走太初聖蓮的粉飾，尤其……
    害苦了師父。
    花瓣落在隆冬的溪麵，攪不碎冰層之下的漣漪。
    晏引棲拂袖起身。
    重歲眼見自個又要落單，急了：“哎！你還沒賠我魚呢！”
    晏引棲停步，“以茶代魚，行不行？”
    “茶有什麼滋味。”重歲嘀咕一句，爬起來跟上前麵的身影。
    次日。
    重厭匆匆來見，言簡意賅：“妖王伏罪自裁了，尊主要親駕前往吊唁，希望瓊林君隨我們一道。”
    這“吊唁”底下藏得意思，便沒那麼簡單了，魔尊留晏引棲到現在，恐怕也是為了這一程。
    晏引棲方應承下，重歲從他身後探出腦袋，眨眨眼，“小爺也要去！”
    重厭並不意外，他昨日從院外的隱衛口中得了信，一踏進來就感知到重歲的氣息，此刻隻說：“這次不是胡玩。”
    重歲陡然冷了臉：“在你眼裏，我就是什麼都不懂的小屁孩！做任何事都叫胡鬧是嗎？！”
    重厭張了張唇，辯解顯得十分蒼白：“我不是這個意思……”
    重歲漠然打斷：“我不會事事煩你，我跟他去。”
    他抱臂盯著晏引棲，不容人說個“不”字。
    晏引棲遲疑瞬息，模棱兩可地答：“我沒意見。”
    “喏，他同意了，咱們走吧！”
    重歲大搖大擺地率先出門。
    重厭留在原地，低聲道：“若有煩擾之處，望您見諒，我會管束好他的。”
    晏引棲抬了抬手，“無妨，讓他隨我便是。”
    追溯蠻荒末代，神族與魔族的創立者本係同源，因兄弟二人性情相悖，前者律己規人；後者恣情好戰。不過雖分道揚鑣，實際並無齟齬，劃了界仍有往來，待他們相繼隕落後兩族才漸生背離。
    故而魔界王宮是最抵近天穹的地方，縱覽此中全貌，道是：
    “十二群殿簇金宮，昏雲障月蔽疏星。”
    簇擁的正是魔尊之居——宴錦台。
    晏引棲彎腰登轎，重歲緊跟著蹦上去，剛要鑽進簾子，卻有呼哧呼哧的熱息噴在頸後，轉頭一瞧，赤瞳獸山丘似的鼻子、銅鈴大的眼睛齊齊對準他，獸背間端坐著個戴銀麵具的男人，此刻居高臨下地俯瞰他，眼裏那股不滿呼之欲出。
    重歲咧嘴一笑，隻把屁股墩的殘影留給那人，車廂裏揚出脆音兒：“阿棲哥哥，妖都我熟，我保帶你耍個痛快！”
    阿奇烈擰眉，重重冷哼一聲，眾目睽睽之下，耐著性才沒把人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