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鬼麵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23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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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亮怯生生躲在樹梢後,劃出一痕慘淡的霜白,草舍瓦屋間燭燈未明,展眼望到頭,俱是黑黢黢的影,猙獰似爪,直將狸村緊緊扼在沉夜之中。
    但柴禾堆裏縱起的火舌燃得怒騰騰,肆意探出嫋嫋煙霧,攀纏上鬼麵獠牙,巫的信徒們仗刀擎斧、搖鈴篩鑼,口中稱頌旁人聽不懂的讚辭,瞻拜著“光明象征”——他們堅信,巫帶來世間第一捧薪火,引領部落走向黎明,即便巫已不能庇佑後裔的輝煌,即便無力挽救殘垣倒塌之危,信徒於瀕臨消亡時,也應將巫的恩德永世銘記。
    的確虔誠。
    晏引棲靜靜看著,兀地從不遠處傳來震空的擂鼓聲,人群立時起了騷動,有稚嫩童音喜道:“要獻舞啦。”
    “咱們快去占個好地方!”
    同伴牽著他一溜煙跑沒了影。
    便是年邁老者步子挪得也急,交頭議論著:“聽說這次比往年都壯觀些。”
    “是,似乎多了幾名巫女呢。”
    並不算寬敞的空地被烏泱泱填占,闔村子民往同一個方向湧去,摩肩接踵、熱鬧得很。晏引棲感覺到從他們剛踏入此地就黏膩在身上的暗眼也消失了,他才要有動作,卻被身側匆匆而過的人擦了個趔趄,尚不及反應——猝然撞進滿襟檀木香的胸膛,濃烈得侵據鼻息,晏引棲眸光微動,這樣的香氣他隻在一人身上聞到過,不過那是極淡雅沁脾的。
    “道長,小心啊。”
    對方嗓音低啞淡漠,而掌心溫度很燙,隔著層衣料抵不住,晏引棲又是冷得像經年浸在雪水裏似的,不防被灼得一顫,他抿了抿唇,堪堪拉開半步空距,抽回被握住的手臂,挽了個拱手禮。
    “多謝。”
    晏引棲斂起思緒,抬眉探究,不料被那怒目圓睜的紅鬼麵具驚得一頓,下意識退後幾寸,並非鬼可怖,而是……奇醜,他於心中默念:罪過,不該以外在論物。
    再開口便是矜平:“觀閣下衣著,也是外來人麼?”
    男子卻沒答,隻慢悠悠撥指扶起半扇麵具,頎長勁挺的身姿極具壓迫感,因未察出甚麼惡意,晏引棲分神想著:很適合擋在身前遮個日頭。他仰起頭,自下而上剛好能窺到這人的下頜、唇、鼻,像鬆木削得力挺,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模樣,五官合起來算得英雋,最末迎上那半垂的一雙凜目,眼尾處分明挑著邪肆,附於這副皮囊倒像是硬嵌進去的墨寶石。
    寬長的陰影兜頭迫近,是很遮陽,晏引棲沒動,負在身後的手悄悄起勢,但覺那人偎近他頸側,仿佛什麼也沒做,便撤開身子,遺留鼻息的隱隱餘熱,他將臉湊到晏引棲麵前,含起混不吝地謔意:“我是好人哦,沒嚇到道長吧?”
    “……”
    晏引棲搖了搖頭,選擇不要說實話。
    “道長是為山巫而來?”
    “你如何知曉?”
    未免引起民間恐慌,仙門通常不會大張旗鼓地行事,隻有內部知情,還是說此處禍患的嚴重程度已達外聞?
    他一偏頭,目光掠過焦荔等人的佩劍,反問道:“你們這架勢可太有震懾力了,就不怕驚動了藏起來的東西?”
    “自亂陣腳而已。”晏引棲細描著這雙熟悉的瑞鳳眼,慢慢蜷起指骨,攥得泛白。
    世上不會有這麼巧的事。
    那人被晏引棲盯得一怔,旋即噙笑,直起腰身,勾回頂在頭上的鬼麵,聲氣悶悶地從裏頭傳出:“看來您有計劃了,我不妨直言,山中是墮邪的魔煞,我此行為尋仇,苦於勢單力薄,沒什麼好法子,還賴道長護我一程。”
    下界除卻人間眾修,另有鬼、魔、妖三道,所習功法相對激進,但不能輕易以惡論,隻有以奪取性命修法者,不論是人是魔,皆貶為“邪煞”,這種邪修連同類都不會顧及。
    晏引棲沒應也沒否,轉身便走,身後的人自覺跟上,聽得焦荔問起:“閣下怎麼稱呼?您籍落哪方?年歲幾何?尋得什麼仇?”
    “家本北邊,如今孑然一身,殺親的仇,二十二歲,我叫……阿奇烈。”
    “哦抱歉抱歉。”
    “沒事兒。”
    真是個好脾性,又不太像了。
    “我姓焦名荔,四點水的焦,荔枝的荔。”小少年一邊說,一邊比劃,熟絡地順杆子爬上:“哥您名字怎麼寫?”
    “阿、奇、烈。”他也逐字拆解,口吻裏帶起淡淡的憂傷:“我爹希望我能成為剛直不群的人。”
    “我剛看哥麵相準是個大才,你一定能如伯父所願……”
    晏引棲沒聽清後麵的話,因“阿奇”兩音揪緊了心門,沉得鬆不出氣,悄然加快步伐。片刻後趕到被裏三層外三層圍住的祭台下,這方用紅木築起,裝飾簡樸,嵌入木雕的一麵大鼓堪堪添了些莊嚴,看起來已極盡村子最大的財力。祭台旁座著一幢吊腳樓,窗牖掩得緊實,四個隅角皆立有魁梧的漢子。
    竺謠近前打聽過,退回來低聲道明:“巫女都在裏頭準備著,不許人接近,徐娘子應當也在。”
    “你待會進去,問清是否另有與她遭遇相似的人,且讓她安心獻舞,之後配合動作。”晏引棲又命焦荔與道觀弟子:“你們將人引開。”
    三人點頭,繞去屋後,分著兩邊蹲在麥田,對二名壯漢砸石子,漢子一吼就貓起來,沒叫他們安生多少會兒又開始砸,耍了三回把人惹得不耐煩了,邁著渾雄的腳步罵罵咧咧:“誰家王八羔子?看爺爺不敲碎你的殼,扒了你的皮!”
    “來呀來呀,嘻嘻~”焦荔掐著小嗓皮了兩句,故意露出半身撒腿就跑。
    竺謠趁機翻上二樓,亂拍一氣。
    “誰呀?”
    很快有女子從裏麵推開窗,顰娥眉左右顧盼,正正和竺謠對上眼,下一瞬黑影從她眼前滑過,眼睛還花著,嘴巴剛張開,就被溫熱的柔荑堵住了,力道並不重,竺謠衝她笑得和善:“姐姐別怕,我不傷你,我來是尋我家裏人,您告訴我徐娘子在哪?或者把這衣裳借我穿穿也成,你要是同意呢就眨眨眼,不要喊哦。”
    她眨了眨眼睫,竺謠鬆開手,就見她紅著臉縮到屏風後解衣裳,撥開細細地嗓音:“巫女們平常都要蒙麵紗,也不能私下交談,要守規矩的,故而我不認識徐娘子,你自己去找罷。”
    她是知道村子裏隔幾個月就有外頭的女子進來,她們同村要好的姊妹也常討論這些人是打哪兒來,貌似知情的長輩也不肯吐露,後來有一次準巫們練舞時,有個女孩兒突然哭喊說要回家,守在外麵的漢子把她拖走了,再也沒見著人,她們隱約察覺,村長在做什麼不得了的事。
    “我的麵紗在妝奩盒上,約摸過一刻就該行祭舞,你可要記得還回來,不然我就要挨罰了。”她這麼囑咐著,把衣裳疊放到矮凳上,探出藕臂推到一側。
    “好,我會盡快,多謝姐姐。”
    竺謠抱了拳,也不知她是否瞧得見,利落地換上衣裳、抓起麵紗,便推門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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