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柒休覲迷糊的睜開眼要起夜，瞥見床前一個身影起身倉皇而逃，她一眼就認出來了，張口叫道：“元帥。”碧洲成頓住腳步，舌頭像是打了結，應道，“嗯。”
    柒休覲撐著身子坐起來：“你不必半夜三更還來看我的，我已經沒事了。”
    碧洲成低聲道：“嗯，剛忙完公務，想來看看你睡得安不安穩。”
    “我已經沒有大礙了。”
    “好。”說完他卻並沒有走，柒休覲也不問，就那樣等著，碧洲成終究還是走了回來，坐在床邊，“如果你想回家，我送你回去。”在營裏的這段時間，柒休覲一直不吃飯，睡也睡不好，本來一百多斤重的人，現在已經隻有七十多斤了。她個子不矮，瘦到七十多斤，真真瘦到了皮包骨了。在她打了那胎之後，哪怕碧洲成強逼著她吃飯，她也是吃多少吐多少，食物營養根本到不了她肚子裏。
    先前柒休覲提過想回家，問能不能讓她回廣州，當時碧洲成一口就回絕了，她一個人去哪兒都不安全。
    碧洲成也不知道自己的回絕對不對，是不是讓她回到家裏，能對她的心態有幫助，能好一些。
    柒休覲抬眸看他一眼，有些意外他會鬆口，而後又道：“不用，元帥允許我回家的話，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別逞強，我送你回去放心些。”
    兩人沉默相對，過了小半刻柒休覲又啟口問道：“元帥，你說，人死後真的有靈魂嗎？真的存在投胎轉世嗎？”
    “我相信人是有靈魂的，也是會投胎轉世的，投胎環境好壞在於他前世累積的善惡，他們這輩子行惡，下輩子必定墮入畜生道，再難做人。”
    “是啊……是啊……在於前世累積的善惡……”柒休覲喃喃著，輕聲笑道，“我想我上輩子一定是個十惡不赦的罪人，這輩子才會給我那麼多的報應。而他們那些人，甚至不用受到律法的懲治和良心的譴責，還是可以為所欲為，還有很多女子會落入他們手中，毫無尊嚴的淪落為別人的玩物……這個世界本來就是不公平的，有些人生來就是高人一等，生來就擁有高貴的特權，生來就可以把那些平凡百姓玩弄於股掌之上。”柒休覲抹了把眼淚，長舒一口氣，“我隻是太疲倦了，早晚，都是要死的……”
    “我費了那麼大力氣才把你從鬼門關救回來，你卻滿心思的想死？！”碧洲成頓了頓，聲調降了幾分，“你別瞎想，等過段時間，你身上的傷好了，我就送你回家待段時間，好嗎？有你家裏的人陪伴，你會好過一些嗎？”
    “我現在活的就像是一具行屍走肉，每天都生不如死，這個世間，已經沒有值得我留戀的東西了，真的不如眼睛一閉，一了百了。”
    “怎麼會沒有值得留戀的？你的父母家人，你的朋友，營裏還有很多你要好的兄弟，蘇姑娘，阿聰，還有……我、我是怕他們進來七嘴八舌的問東問西，打擾你休息，才一律擋在外麵的，其實這些天，他們都很關心你。”
    柒休覲重重的喘了一口氣：“嗯，元帥早些回去歇著吧，你每天事情那麼多，晚上睡得少會沒精神。”
    “你也，早點休息。”
    碧洲成走後，柒休覲又坐了起來，方便過後洗手上床，躺下去半天都沒有睡意，索性直接睜眼，從床頭下方摸出了一把匕首。
    晚上熬了很久才睡著，卻夢到義父親自到邊疆來了，掀開自己房間的帳簾，就站在門口，高大的身影逆著光，看不真切，卻給人強大的壓力。
    “休覲。”元臻沉沉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柒休覲慢慢坐了起來，他那高大偉岸的身影壓的她幾乎喘不過氣來，隻是覺得他來這兒肯定沒有好的事，說不定已經知道了那些，登時有些瑟縮的叫道，“……義父？”
    “古往今來，女子貞德最重要，朕也不逼你，你自己動手吧。”一把匕首扔到了她跟前，砸到床褥之上，雖然已經做了心理準備，可她還是不敢相信義父竟這樣直接，“你要我死？”
    “朕問問你，你自己還有臉活下去嗎？如今他人都不在了，就是不要你繼續做皇家媳婦，也沒人能寫這紙休書了，你進了朕的家門，就應該明白，出了這樣的事，你有多辱皇家顏麵。”
    柒休覲手指摸著匕首，冰涼的觸感直達心底，她知道他是皇帝，說出的話一言九鼎，沒人可以反抗。正因如此，一時間她的感受才有些不清晰起來，不知道涼的究竟是匕首上的金屬，還是自己的心。
    雖然她每天都有無數次的想過死，可她也希望能通過時間的治愈，再有一點勇氣好好活下去，元臻的話卻像是抽了她一個響亮的耳光，切斷了她所有的生路，讓她這些天的折辱和煎熬都成了可悲的笑話。名義上自己的家人，不僅絲毫沒有同情心，還這樣站在道德的製高點上指責自己？
    柒休覲的語氣像是冷的能掉下冰渣，狠狠咬緊了後槽牙：“我在外麵從未用你皇家媳婦的名義招搖過市，我需要幫助的時候也從來沒有向你們張過口，我從來沒有享受過這層身份給我帶來的好處，憑什麼要為了你們所謂的顏麵，了結我的生命？”
    “憑朕是皇帝。”元臻的身影側了側，露出剛毅的側顏，眼睛瞥著自己的方向，“一個時辰後，朕會來給你收屍。”
    柒休覲望著自己的帳簾被拉了下來，門口有兩個準備拖離屍體的守衛，正站得筆直。明明想過那麼多次死了一了百了，可是當別人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逼著自己去死，反而卻更想活下來了。眼淚不知不覺流了一臉，直到門口響起他的聲音：“了結了嗎？”然後是守衛搖首，“還沒有。”
    她親眼看到一把砍刀的影子漸漸靠近自己床邊的方向，然後血光一閃，自己脖頸上一陣劇痛，頭被砍了下來，好似還能看到屋梁，隻是目光是血紅血紅的，繼而什麼都看不到了。
    柒休覲猛地被驚醒，然後慌張的坐了起來，摸了摸自己脖子還在，帳外好似已經白天了。那日樊大夫問自己為何不告知家人，柒休覲自己知道，她與娘家關係並不親近，甚至可以說是疏離，與婆家關係則更多是有子逸在中間的客套。她不告訴娘家人，是因為娘家人給不了她安撫和擁抱，給不了她需要的。不告訴婆家人，有多少是因為怯懦丟人，又有多少是因為這事折辱皇家顏麵，擔心義父知曉會暗自處決自己。
    她捂著臉還迷糊著呢，就聽到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還伴隨著一聲熟悉的聲音：“柒將軍在哪個房間？”這語氣急的已經像是在吼了，旁邊是幾位將軍引路的聲音，“皇上，這邊，這邊。”
    柒休覲微怔，隱約還有些恍惚，腦子還沒轉過來就見到有一個人撩開了營帳，大步跨了進來：“休覲！”
    柒休覲看到麵前風塵仆仆趕來的元臻，下意識的就往床裏縮，恐懼的呼吸都放慢了速度：“義父？”然後就要下床，元臻忙按住她，感受到他的碰觸，柒休覲一抖，“別動，沒事，義父來看看你。”元臻打量著她，慢慢眼眶都紅了一圈兒，“怎麼突然就這樣瘦了？”
    柒休覲的腦子懵懵的，剛做完那樣一個可怕的夢，如何也不能坦然的麵對他，小心的試探道：“可是邊疆有要事要發生？要勞煩義父親自跑這一趟？”
    “有一件要事。”
    “什麼？”
    “帶兒媳婦回家。”
    柒休覲怔住，訥訥的道：“啊？”
    “你……你在營裏發生的事義父聽說了，一知道消息便馬上趕過來了，休覲，你……你受苦了……前些日子，義父是知道你被人挾持了，但隻以為是有人想利用你談條件。這段時間義父在忙南方水患的事，沒顧得上回京看折子，隻想著緩緩也不打緊，南方萬千黎民的生計才要緊。待義父回京後才知道，你竟也被牽連其中……”
    元臻的話像是又給了她一個耳光，卻也讓她有些茫然，頓時局促不安的道：“啊……我沒事，還勞煩義父聖駕奔波，真是慚愧……”
    “這件事，義父一定給你一個公道。”
    柒休覲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義父沒有責怪自己的意思，心下感歎夢終歸是夢，義父果然沒有那麼無情的。
    “聽說他們那些人難對付的很……”
    元臻攏了攏她的頭發：“他們背後那些錯綜複雜的勢力確實棘手，等義父搜集了足夠多的證據，才能將他們連根拔起，隻是這需要很長的時間。這次的事，義父不會輕易放過他們，一定會為你做主，休覲，相信義父，好嗎？”
    柒休覲應了一聲。
    “義父是來接你回京的，你筠姨想你了，回宮住段日子吧，筠姨也好跟你做個伴兒。”
    柒休覲誰也不想見，本能的就拒絕：“……不用了吧，元帥昨兒剛準許了我回家，我想回家待著。”
    元臻也知道她不是喜歡熱鬧的性子，又道：“你想回家啊？那義父先陪你回豫州待一段時間，然後再回宮。”
    “不是，我是想回廣州。”
    廣州？出了這麼大的事，都不想回爹娘身邊待著麼？早些年聽謙兒說了些她以前的事，她很欠缺親人的溫情，骨子裏也就很孤傲，卻也沒想到她獨立成這樣。
    元臻想起了以往謙兒生病，病入膏肓卻都沒打算告訴自己，如果自己沒發現他的病情，他是不是就任由自己病死了呢？當時他的心情是怎樣的呢？跟休覲也一般無二麼？他們兩個人，從外表看起來天差地別，家世、樣貌、學識、性格、心胸、經曆，無一樣是匹配的，可是骨子裏，他們卻又是這樣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