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病房的楊時聞，與沈熙瑤一起吃了個“簡單”的午餐。這個沈熙瑤和別人通話中提到的“簡單”午餐，到達楊時聞麵前時，全然變了副模樣。七八個人拎著餐盒進來，擺了滿滿當當一桌子。每一盤精致小巧，豐盛可口，令楊時聞手指大動，看得一旁的沈熙瑤唇角始終帶笑。
    沈熙瑤向右側那列為首的清瘦男人滿意地點點頭，隨後不露痕跡地開啟對話：“衍衍在高中食堂，吃得還習慣嗎？”
    “習慣。”雖然今天中午提了好幾遍，但楊時聞不由得重複道：“沈大哥，不用準備那麼多吃食的，太浪費了。”
    沈熙瑤勾勾嘴角：“好，我知道了，下次注意。”
    “要不要讓大家跟我們一起吃，省得浪費。”楊時聞抬頭環視著如衛兵一樣站成兩列的人兒。
    沈熙瑤光顧著欣賞眼前人，忘記叫他們出去了。他揚起左手，手臂一揮，其餘人等魚貫而出，屋內隻剩下他和楊時聞。
    “衍衍，那你大學食堂好吃嗎？”沈熙瑤回到剛才的話題。
    楊時聞估摸著沈熙瑤不希望那麼多人一起吃飯，一邊拿筷子夾菜，一邊回答：“還可以。”他隻吃過一次顧衍的大學食堂，當時更多的精力傾注在向劉夢瑤打探消息，其實沒有多注意食堂的菜品和口味。
    “那你現在不讀Z大，隻是因為不喜歡那個專業？”
    楊時聞不知道，事實上除了沈熙瑤，其他人也不知道的一件事，曾經的顧衍是個十足的吃貨。小時候，顧衍經常帶著沈熙瑤走街串巷地尋找好吃的，有的是蒼蠅小館，有的是老字號店鋪，有的是普普通通的路邊攤。沈熙瑤的離開讓顧衍發生了改變，他拋棄了一些東西，得到了一些東西，再也不似從前的模樣。
    “是啊，和食堂好不好吃有什麼關係嗎？”
    麵前這個滿臉困惑的人，不再是那個因為實驗小學食堂最好吃才選擇這所學校的人。沈熙瑤終於從失而複得後的驚喜中，恢複應有的理智。他定定地注視著低頭吃飯的楊時聞，回想重逢至今的點點滴滴，許久之後才開口：“你，變化好大。”
    楊時聞一愣，沈熙瑤是如何從食堂好不好吃的問題轉到顧衍變化上的他不得而知。他不敢和沈熙瑤對視，目光仍舊放在美味佳肴上：“我不記得從前的人和事了，當然會變化很大。”
    沈熙瑤的眉間抽了抽，心中酸脹：“是啊，你都不記得了。”原本慶幸過往一切被忘記的沈熙瑤，心忽得刺痛。他的腦海中曾湧動著許多念頭，他以為他們之間能夠重新開始，可喜好和性格截然不同的人真的在自己麵前，並且時刻警惕躲避自己時，內心的痛苦煎熬隻有他自己體會。更遑論，現在他們之間好像多了一個名叫吳瀟瀚的人。他對當前的局麵有了新的認知，內心不再平靜。
    重新開始，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重新開始嗎？既已發生過，談何重新？
    “沈大哥，怎麼不吃了？”楊時聞對沉默太久的沈熙瑤問道，絲毫沒有察覺到身邊人的情緒變化。
    沈熙瑤不再有胃口，放下筷子，無奈地扯扯唇角：“我吃好了，衍衍吃吧，不用管我。衍衍不喜歡那個專業，所以回到高中讀書，是想重新高考嗎？”
    對，我想參加高考。除了因為吳瀟瀚，重回高中也是為了我自己，我想有一個屬於自己的高考。楊時聞“嗯”了一聲，表示同意。
    “有沒有考慮去國外讀書呀？”
    “沒有。”楊時聞回答得斬釘截鐵。
    “直接去國外讀書的話，不用多浪費兩年時間讀高中了。”沈熙瑤耐心道。
    “我不認為，重讀高中是一件浪費時間的事。去國外讀書也好，重讀高中也好，這些都是我的個人選擇，我享受它帶給我的一切。”
    選擇的奇妙之處在於，站在它的十字路口上，邁出左腳或右腳，可能是完全不同的人生。不論哪種人生，都是值得的。踏出左腳後，無需再因為沒有踏出右腳而後悔。因為在決定踏出哪一隻腳的那一瞬間，心中已確定舍棄另一個未來的可能。
    生活中的楊時聞選擇困難，但對於人生的關鍵抉擇，他從不拖泥帶水、猶豫不決。
    聽到這番言論的沈熙瑤，眉頭隆得更高。他的事業根基和人脈資源全在國外，原來打算說服楊時聞去國外讀書的他，卻被對方上了一堂課。清醒又自知，這個人，真的跟從前迥然不同。
    敲門聲響起，是顧衍父母回來了。
    “衍衍！衍衍！衍衍……”興高采烈的顧衍媽媽，踏著細高跟邁著小碎步奔向楊時聞，臉上快笑成一朵花，嘴裏不住地喚著兒子名字。今天的她，化了精致的妝容，羽絨服一脫，露出裏麵蕾絲包邊的天藍色束腰連衣裙，完美襯出她的玲瓏有致。顧衍爸爸接過他老婆隨手丟來的羽絨服，默默無聞地捋順衣服上麵的褶皺，掛在衣帽架上。
    “怎麼了，媽媽？”麵對如此激動的顧衍媽媽，楊時聞想不出為什麼。
    “要不是今天你的班主任電話詢問你的情況，你還打算瞞我和爸爸多久？”嘴上這麼說，可顧衍媽媽的語氣中分明沒有絲毫的責怪和怒意。
    楊時聞：“什麼？”
    顧衍媽媽非得和楊時聞擠在一塊沙發墊上，微涼的雙手剛一覆在已經停箸的楊時聞的手上，便立即分開。她兩隻手互相搓著，溫度上來後重新握住楊時聞的手：“衍衍考了年級第一！這麼大的事情，為什麼不告訴我和爸爸？”
    應該，不算什麼大事。隻是一場期中考試，楊時聞根本沒有想起來要將成績告知顧衍父母。當初，楊時聞的親生父母，從不問詢他的學習成績。哪怕去參加省賽，他們關心的也隻是他有沒有隨身備藥，身體狀態行不行，手機電量足不足。而楊時聞更想與他們分享的備賽情況和考試成績，他們好像從不在意。
    “是啊，衍衍，班主任談起你的成績，我還以為他打錯電話了，哈哈哈哈哈！”顧衍爸爸坐在顧衍媽媽旁邊，也就是沙發扶手上。小小的病房沙發一時間承載著四個人，楊時聞不免擔心它能否堪此重負。
    顧衍爸爸複述起上午與班主任的通話內容，顧衍媽媽在一旁補充內容和擴展話題，楊時聞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他微微向左挪動身體，與沈熙瑤靠得更近幾分。為了避免和沈熙瑤肢體觸碰，楊時聞移動得小心。期間，他抬起眼皮觀察起左側這個人，風輕雲淡的臉上掛著淺淺的笑意，眼神裏宛若藏匿著驕傲與寵溺。
    “是不是擠到你了？”沈熙瑤貼在楊時聞耳側低語。楊時聞反應很大，他歪頭躲開時，下巴撞在了顧衍媽媽的額頭。
    顧衍媽媽：“衍衍！”
    顧衍爸爸：“小心！”
    沈熙瑤：“衍衍！”
    楊時聞沒來得及觸到顧衍媽媽被撞的額頭，就被身邊的三個人緊張兮兮地又是摸又是碰的。他騰地一下站起來，眉頭緊蹙地將兩隻手交叉在胸前，做出防禦的姿勢：“有點擠，要不分開坐吧。”說完不顧及其他三人，徑直去旁邊的單人沙發上坐著了。
    “衍衍成績那麼好，叔叔阿姨，不考慮讓衍衍去國外深造嗎？”沈熙瑤勾勾唇，狀似不經意地提及，他似乎對顧衍這個大學渣考了年級第一的事情並不驚訝，反而執著於讓他去國外讀書一事。
    顧衍爸爸解釋道：“當然考慮過，早在去年衍衍還在讀高三時，我便提議過，可是他堅決不肯。”
    “不肯？為什麼？”沈熙瑤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楊時聞，左手食指在大腿上有節奏地敲著。
    沒等楊時聞編出話，顧衍爸爸先說了出來：“他說不喜歡國外，問我不可以一直在國內生活嗎？”
    聽到這句話的沈熙瑤，原本的笑顏僵在臉上，眼睫毛不停眨動，目光顯得遙遠又迷離，眼眶慢慢變紅。
    “我不喜歡國外！我可以一直在國內生活嗎？”
    “當然可以！以後，你想去哪裏就去哪裏！我陪著你，我保護你！”
    沈熙瑤的腦海裏閃回他和顧衍小時候的這番對話，眼前的世界漸漸模糊不清。
    “沈大哥！”楊時聞的呼喚，將他拉回現實。他用手背擦擦臉頰，沒事人一樣抹去滾落的淚滴。
    “小沈，你怎麼了？”顧衍媽媽關切地問。
    沈熙瑤不甚在意：“我沒事，阿姨，隻是眼睛突然不舒服。”
    “小沈，你出差那麼辛苦，給衍衍備了那麼多好吃的，回來後是不是沒顧得上休息？我和你叔叔還麻煩你照顧衍衍，實在太抱歉了！”美人落淚，顧衍媽媽的心快要碎了。
    沈熙瑤微笑著搖了搖頭：“阿姨，不麻煩，我非常樂意幫忙。”
    “沈大哥，要不你回去休息休息吧。”楊時聞認識沈熙瑤的短短一段時間，見過他許多次哭泣，不論是重逢時的痛哭，還是委屈時的哽咽，或是日常不開心時的哭訴，沒有哪次像今天這般讓楊時聞心中如此觸動。
    顧衍靈魂出現前兩人對峙時的哭泣，和現下談及是否喜歡國外生活的哭泣，仿佛有什麼不一樣的東西在湧動著。是無聲的落淚更令人動容嗎？為什麼會又哭又笑的？
    楊時聞情不自禁地回憶起吳瀟瀚傾訴自己被人拒絕時的那次哭泣，也是這般。似乎臉上掛著笑容的人，心髒蓄滿了淚，容納不下，才終於從眼睛裏溢出來。
    他辨別不清，更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