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滴答。
    令人心慌的水滴聲回蕩在陰森的山洞中。
    陰間沒有正常的江湖河海，隻有一條忘川橫亙其中，有無數冤魂藏於忘川滾滾波濤，時刻等待著有無辜魂靈落入河中，將其徹底吞噬。
    顧惜常年往來於忘川兩岸，自然對此毫不在意，但對於普通魂魄，即便是剛剛上任的鬼差來說，這也是極為可怖的經曆。
    陰間有酷刑名曰金流，取忘川水滴於受刑之人頭頂，起初，不過是些許刺痛，後來，忘川幽魂漸漸侵入神識，啃噬靈魂。若是意誌稍稍軟弱，不過幾日的功夫，受刑人便會無法忍受無窮無盡的痛苦。
    到那時，再給予他一丁點的希望，大部分人就會像倒豆子一般，將情報盡數吐出。
    凡間流傳有滴水刑一說，實際上也正是取材自金流一刑，隻是凡間流水哪裏有如此功力，所謂水滴穿骨也不過是以訛傳訛罷了。那更多的也隻是心理上的懲罰，而並非肉身之刑。
    顧惜走得端莊，即便是在這陰森肮髒的牢房之中，也有步步生蓮之姿。
    或許，這將是他們此生，或者說，是永生的最後一麵了。
    “少君，別來無恙。”一個粗糲卻虛弱的聲音從前方傳來。
    顧惜抬眼望去，卻隻看到一團昏暗的神魂在空中飄蕩。
    她低下頭，不再看他：“君上倒是變了許多。”顧惜的聲音裏帶著點唏噓。
    “嗬，”王亥的笑聲可怖，卻也可歎，“將死之人，自然是要變的。”
    顧惜摩梭著粗糙的岩壁，向前走了兩步，便不再走動，隻默默地看著他。
    “相隔千年，”顧惜忽然開口，“有些事情，我一直想問你。”
    “說吧，”王亥的聲音越發微弱，“趁我，還能開口的時候。”
    “起初你化作惡靈是因為有易氏將你殺害，天道念你功績，允許你親索仇人之命。自從你報仇之後，便一直沉寂，所有人都以為你仇恨已消，化於天地。可你居然在千年前與業障勾結，重出世間。”
    “支撐你存活至今的，究竟是什麼？”顧惜的眼中帶著深深的探究。
    “哼，”王亥的神魂又黯淡了一些，“少君可別忘了，我早已不是那個商祖了。”
    “我是惡靈，是因仇恨而存在的惡靈，”他的聲音裏充滿了極端的惡意，“我仇恨的，又何止是區區一個有易？”
    “我恨的，是這整個世界，是這天、這地、這虛偽的人間、這不知所謂的萬物。”大約是因這衝天的仇恨，王亥的魂魄閃了閃，再次變得明亮。
    “我為商祖時，他們表麵恭敬，暗地裏卻滿是齷齪。而我死後，屍身散落各地，卻從未有人為我入殮，甚至連吊唁者也不過寥寥。”
    “所以，你選擇了業障，”顧惜打斷了他的話，“早在你手刃仇敵時，它就已經與你搭上線了。”
    王亥並未因為自己的怨念被打斷而惱怒，平靜道：“你倒是聰明。”
    “你們真是下了好大一盤棋啊。”顧惜勾起一絲冷笑。
    “韜光養晦，待積蓄了足夠的力量之後，托生於我母親腹中，再吞噬我的意識，毀壞地府，放出忘川與地獄的惡鬼，打通陰陽，引得人間大亂。”顧惜緩緩說道，聲音裏不帶一絲感情，“這便是你們原本的計劃吧。”
    “嗬，可惜，由於蓬絮的幹擾，你們失敗了，”顧惜嘲諷一笑，“所以，你從幕後走到了台前，親自領導了當年的那場浩劫。”
    “不過，我的意識，遠比你們想象的要堅強。”她輕輕抬眼，雙手再次覆上石壁，摸到了滿手塵土。
    “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王亥歎氣，卻並不頹廢，“成王敗寇，不過是棋差一招罷了。”
    “你燃燒自己的神魂擺脫業障的控製，可曾想過有朝一日它卷土重來時，你將如何與它對抗？”王亥嘲諷道。
    他的聲音越來越虛弱，到最後，幾乎被點點水滴掩蓋：“我們的計劃，從未失敗，一切的因果，早已注定……”
    王亥的魂魄忽地大亮，發出了耀眼的金光，隨後，卻立刻變得灰暗。最後，化作一陣青煙，散於天地。
    顧惜靜靜地看著王亥消散，嘴唇微動，卻並未說話。
    過了許久，她冷笑一聲，一字一頓道：“我自然知道。”
    她轉身離去，口中輕念：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有頭者超，無頭者升，槍殊刀殺，跳水懸繩。
    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債主冤家，討命兒郎。
    跪吾台前，八卦放光，站坎而出，超生他方。
    為男為女，自身承當，富貴貧窮，由汝自招。
    敕救等眾，急急超生，敕救等眾，急急超生。”
    王亥已經消散，不論是魂魄，還是他尚未尋得的肉身，一切都已為須臾泡影。
    往生極樂，於他而言，是早已無法達成的虛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