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蝕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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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微
我安然坐在季節交錯的風中,手指屈張,將那尾陽光握住又放開,看它肆無忌憚地浸透掌指,不感溫暖,反倒有種冬日雪晴的冷清。
月出,我覺得自己很長一段時間都生活在幻覺中,我那麼肯定你一直在我身邊,卻又模糊地懷疑你隻是一個意想出來的印象。
剛才終於想到一個詞來形容你的笑了——就像手裏的日光,冷清的讓人想放開,放開後又貪婪地握住,如此往複,樂此不疲。
我至今都無法忘記初見你時那飛揚華麗的裙擺,低調地掠過地上微灰的影子,扯出一路絕望。我從未見過一個女孩如此旁若無人地在偌大的操場上一圈一圈地瘋狂奔跑。你的臉上仍掛著冷清的笑容。
我沒有躲開,如同耶路撒冷的祭祀般以虔誠神聖亙古不變的姿態等待著一場特殊洗禮。
你的聲音馬上讓我聯想到《琵琶行》中的“大珠小珠落玉盤”,玉石相撞的打擊聲給人的印象一如你臉上的笑容。你說:“哎,你沒事兒吧?”
你說,哎,你沒事兒吧。那“兒”化音飽滿圓潤,音梢微翹仿佛能在渾濁的空氣中勾出一輪銀月來。我依舊沉默,伸出擦傷的手,執拗而僵硬。你抱歉地笑笑,將我拉起。月出,我有沒有說過你的手指溫暖濕潤如同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給人以安定勃發的力量。
站起,黑衣的我與白裙的你都有些狼狽。可是在那一刻,我感覺我們就像唐詩的對仗一樣工整,就像宋詞的上闕與下闕一樣默契。
月出
式微,我在很遙遠的地方想念你。
初見時,那個黑衣女孩似乎與其他高三學子無異,蒼白的臉空洞的眼,行色匆匆無暇佇留。可你停下了式微,我如同奧林匹斯山傳遞聖諭的勇士般驕傲昂揚地向前。然後狠狠相撞。
我告訴你我叫月出。你的眼瞳立刻完成了下弦月,美麗而憂傷:“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月出你好,我叫式微。”
式微,你連名字都充斥著反叛意味,可我看不懂你的心。
2008年10月1日,陸式微邂逅了淩月出,開始了她和她的友情倒記時。
生活似乎仍沿著原來的軌道行進,有什麼在不知不覺中被改變。我們並不親密,隻偶爾坐在學校偏僻的後園,有時沉默,有時談天或是歌唱。式微,你總是唱一些學校放了無數遍的民歌,你說你是不能聽其他東西的,因為學業,老師,父母……因為很多人和事。每當這時我都感到一種鑽心的疼痛冰冷了血液,僵硬了身體,蒼老了我們的流光。
你唱:“暖暖的午後閃過一片片粉紅的衣裳,誰也載不走那扇古老的窗,玲瓏少年在岸上,守侯一生的時光……”可又是誰守侯了我們的枯萎和消亡?
式微,我一直沒說,你不適合那種纏綿的曲風。你的嗓音,它瘦,枯荷般於音韻的風中飄搖,它又是烈的,如暮秋天氣的凜冽,似無韁的野馬直衝到天上去,抓都抓不回來……
式微
那天早上你來找我說要出去改善夥食。看著你狡黠垂涎的笑容我已嗅到香飄十裏的牛肉麵氣味。
隻要在學校呆過的人都知道後門斜對麵的那間麵館,可即使不在學校的人也知道翻後院牆是要記大過的。你隻是無謂地聳聳肩:“那又如何?”我語塞,卻第一次認真審視起我們的距離。
你哼哼著用手扣住一旁扭曲的粗大樹幹,利落地爬上去,快速越過牆頭。我們有瞬間的屏息,你在那邊喊:“式微,式微,你過來啊!”
月出,你那時的聲音溫柔而渺遠,如伊甸園中引誘夏娃偷吃禁果的撒旦。那聲線牽著木偶般的我走向蜿蜒地詭異的老樹,可當手觸及冰冷的枝幹,我在瞬間感到莫大的惶惑——我在幹什麼?誰能告訴我我在幹什麼?
我看著牆內飛甍,你凝望牆外人間;我不聽院內嘈雜,你不聞院外喧嘩。仿佛刹那間萬世萬物的距離蜂擁至這牆的兩側把我們無情擠散,過往懸空在牆端,回憶散落成塵,寂寞如此這般……
我恍然回神發現自己竟走回教室,手裏拿著一冊厚度堪比字典的資料。
月出,2008年10月24日,我把你獨自一人,留在了牆的那端。
月出
當我翻過牆的瞬間便產生出一種錯覺:式微,你已漸行漸遠。孤獨,恐慌,絕望如潮水般向我劈天蓋地的湧來。然而,我聽見自己喚你過來,我的聲音奇跡般綻放在錯雜的空間,以一種異常溫柔的方式。式微,那是我在懇求,我的心匍匐在冰冷潮濕的地上以卑微的姿態懇求你過來。
一陣風過,深秋的寒氣侵如衣領。世界一時無聲,我能聽清每一片枯葉飄落時的輕唱,和你的腳碾壓在它們身上時的痛吟。我知道你正離開,我知道你正歸去。那顫抖的葉是我冷卻的熱情,而當你終於無視地走過在你身後落了一地的,式微,那不是樹葉,是我凋零的心。
一群鴿子在天空盤旋,我眼隨著天際的灰鴿,它帶來了初見時將吐未吐的章節:“式微,式微,胡不歸……”
《詩經》中的《邶風•式微》描寫了人民行役,顛連困苦,對統治者發出的不平怨恨。所以說式微,你的名字是充斥著反叛意味的,你生來就該帶著怨恨,帶著對束縛的憎惡對世俗的鄙棄對自由的渴望。式微,你可知,我就是你的自由?
我不停地奔跑妄圖擺脫父母的期盼老師的教導高三的壓抑高考的陰影。式微,我不累,因為我終將等到你;式微,我很累,因為我終究失去你。
式微
老師宣布,11月7日湖北省15校聯考。
月出,我的生活回到了認識你之前的軌道,學校,家庭,兩點一線。右手永遠是0。5的標準簽字筆,左手是不停變換的理化資料,鼻上的眼鏡升級到750度,睡前還默著中學生必背30篇。
月出,請讓我再試一次,讓我忘記你14天。
……
可是月出,當我看到成績出來時再次體會到原來有付出不一定有回報。我於瞬間憶起不久前你在後園引用過的林語堂的話:“一個人徹底悟的程度恰等於他所受痛苦的深度。”但我明明痛苦的想要死掉,為什麼還沒有像林語堂那樣大徹大悟?
月出,我撐不下去了;月出,我很想你;月出,你在那裏;月出,月出……
我來回於學校大大小小的走廊、涼亭、活動室、圖書館甚至女廁所。我如溺水的人抓住每一個過客重複著同樣的話:“請問你見沒見到淩月出,請告訴我她在哪裏……”他們都冷漠地搖頭,匆匆地離去。仿佛,月出,你的存在隻是我秋日的一場幻覺。
我側靠在校園門廳冰冷的大理石柱上,感覺縷縷寒氣透過石麵穿過衣料一點點撕裂肌膚,滲進血液,擠入骨髓。一雙手輕輕搭上我的肩。轉身,父母、老師、同桌還有很多熟悉的不熟悉的人都擔憂地望著我,他們的嘴一張一翕,我卻聽不大真切了。
月出,我明白,我們的友情在維係了短短40天後,終於落幕。
月出
我想我永遠無法忘記2008年11月10日。15校聯考成績出來的那天,我們友情倒記時結束的那天。
式微,我在操場上。
我知道你去過學校的每一個角落。我站在空曠的跑道上對你微笑,那時晴光瀲灩,四周的小花蒼白地招搖,仿佛被日光曬褪了顏色。秋日霜華如帶,纏繞在黃綠的紫薇樹上。我俯視這光怪陸離的人潮,仰望那波譎雲詭的天海,心中無所思亦無所想。隻是輕聲哼起了你最愛的《牡丹亭》。
“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抬起頭,那灰鴿盤旋成高音譜號,曲調回響在屬於我的精神領域。這個領域,與你再無任何交集。
式微,我在操場上。
我知道你去過學校的每一個角落。可你的眼光不曾落至此處。式微,你不是在找尋月出,你隻是想尋一個發泄的缺口。你在等,等那些屬於你原來世界的人,那裏有捆綁你自由的金科玉律,有完成你夢想的六月通道,有很多人很多事隻是,那裏沒有月出。
日頭逐漸升高,令人感到瞬間的暈眩。我想起初見時你對我們名字的剖析。“式微,在《詩經》中是天色昏黑的意思,月出,我就生活在這樣一個暗無天日的世界,我有太多束縛,我要遵守太多的規則,我不自由。可是月出,你的到來就想黑夜中升起的月華,即使微弱也想照亮我出離的道路,月出,你是我的救贖。”
你那時眼底清澈明淨,因叛離而燦爛無比,看不見空洞的影子。然而式微,你現在就要丟掉我了,就要丟掉你的自由了。式微,你真可憐。
式微,我在操場上。
我知道你去過學校的每一個角落。我沒有出現因為我不肯定你是否真的需要月出。然後,我看到父母,老師,同學。還有,你蒼白的臉,空洞的眼。
我清楚地記得那時陽光正盛。我不感溫暖,反倒有種冬日雪晴的冷清。式微,我在對你微笑並於瞬間開始奔跑,你與其他高三學子一樣,不曾佇留……
筆者
我有必要作出解釋。
她和她其實就是她。式微,從頭到尾都隻是自己與自己的心靈對白。月出隻不過是高中生活過於壓抑而衍生出的幻覺。她們碰撞的過程既是式微蛻變的第一步。月出,那個大膽出格張揚自我的女孩是式微可望而不可即的夢境。而我的目的,是具體這個夢境,放大她的悲哀。
我確是由聯考失利才突發寫作靈感的。當時看到高曉鬆的一句話:“成長是憧憬和懷念的天平,當它傾斜得頹然倒下時,那些失去了月光的夜晚該用怎樣的聲音去撫慰。”心中恍然盈滿感傷。
失去了月光的夜晚,是失去了月出的式微,或者說放棄更為貼切。式微放棄月出,天平傾向成長。她明白,我們都明白,式微隻是選擇了一條應走的路。無所謂對,亦無所謂錯。高考不是學生唯一的出路,確是學生最直接的出路。而題目“蝕月”可理解為式月也可理解為月出這個夢境終被現實所侵蝕。
我想起波蘭斯基在他回憶錄裏說:“當我追憶自己遙遠的過去,真實與想象的界限總是那樣令人失望地模糊和混亂。”當我老了,白發蒼蒼,回首往事許會和他發出同樣的感慨吧?
然而,式微,月出,無論如何,我們都學會了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