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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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我會想起和藤子一起唱的那首歌“陪著我慢慢地走”,當時,他點歌的心情是如何,我這輩子從未開口要求誰陪我慢慢走。我是個堅強又快樂的人,這句話適合脆弱的人。
藤子回來的第一天就來看我。
他沒給我打電話,他問故宮,問我楚梧桐的時刻表。
他的時差還未調整過來,一臉疲倦,他搭出租車過來,要我載他回家。
他坐在我車子後座,雙手扶著我的腰,我抓著他的手掌往前拉,讓他緊緊圈住我的腰身,說:“你抱緊了,摔下車不關我的事。”他貼著我的後背,兩個大男人就這麼一路往基隆的方向疾馳,藤子的臉被安全帽罩住,趴在我身上輕輕睡著了,我擔心他一不留神鬆手跌落,隻得一手握著他交迭的手掌,一手握緊方向盤。
夏日的基隆,有些陰暗,有些死寂,這座曾經繁華一時的港都,透著些許褪色的味道。
老母親的期盼,臉上終於現出了月彎的笑。
藤子很乖,他上菜市場買菜,親自下廚做羹湯。我問藤子你那新娘呢,他說在家待產。
我在廚房裏跟著忙進忙出,看著要為人父的藤子更不一樣了。肩膀扛了更多東西的藤子,嘴唇的線條透著堅毅不屈,眉骨崢嶸像座玉山,臉龐呈現的光華,恰似七月的蓮花池塘那般,讓人驚豔啊。
他握著菜刀,敏捷利落地在砧板上切魚剁肉,唰唰唰入鍋,他的手藝很好,可媲美飯店主廚,他煮了一桌的菜,三人圍了一桌。
老母親說,這個家從來沒這麼熱鬧。
她掬下一滴淚,我遞上一口甜話,說,宋媽媽,認我做幹兒子吧,以後我們一家三口就這麼過吧。
她當我在胡鬧,說媳婦肚裏還有個娃,過不久家裏人口眾多又更熱鬧了啊。
回了台北,我送藤子回新娘家,目送他進屋,點了一根煙,獨自憑牆。
***
我一周有三天在故宮當義工,大部分是導覽,偶爾會幫忙站櫃台。
故宮沒班時,我就分別和諸位女友輪流約會,她們各自排班,我對她們耳提麵命,不準給我梧桐找麻煩,誰給我玩一哭二鬧三上吊,我就和誰說拜拜。
我花心?不,我是太受人疼愛,愛我的人太多,我不得不被分瓜。
反正後頭還有悠悠一長條人龍,等候著我梧桐的青睞。我好比那古代皇帝老爺的逍遙,欽點佳人,後宮爭寵與我不相關,我隻愛風雅瀟灑,別給我窒息的臉色看。
我被仰慕著,問我為什麼桃花不斷?這問題即使我把頭發搔光也隻能回答不知道。
夏日的風似一把爭風吃醋的火,把人都燃了。
可這一回她們誰都沒猜著,我陪伴的對象是個家有美眷的男人。
這年頭在花間流連吃得開的男人有二種,其一是多金的董事長,其二是像我這般天生眼帶桃花的花美男。我頂著台大的招牌,左右逢迎,更是上自老奶奶下至五歲的娃,都竊竊幻想著我那男人味十足、陽剛味滿分的胸懷。
可我這胸懷隻給藤子一人,她們誰也猜不到,我隻給他一人獨享。
我很自私,但我隻對藤子一人自私。
藤子準備考外交特考,他在家苦讀。我約他一起到學校的圖書館看書,一起做伴,我隻認識床上的藤子,埋首書堆的他,六親不認,茶飯不思,簡直就是不把我梧桐當人看。
我看著坐在我左手邊的藤子,他拿著筆在書上做了滿滿的記號,今天,我替他報名補習班的考前衝刺班,對他說,去聽聽那些人在研究什麼考題,對你也是好的。
他嫌我多事,但還是去聽課了,我繳了錢不能退。
我伸出和圖書館阿姨們交情友好的手,讓她給我安排一間有門的討論室,我拉著藤子往獨立的討論室裏鑽,一張小圓桌,五張椅,阿姨的偏心是衝著我梧桐而來。我對他說,這兒安靜沒人來打擾,你這個月就乖乖在這裏安安靜靜準備考試,有冷氣吹,還有我梧桐的眼線,要咖啡要茶,阿姨不會阻擋。
藤子專注有型坐在討論室裏,我走出門,輕輕闔上,門外的透視玻璃裏,映著一個垂發覆額的男子,正與未來的前途拚鬥苦幹。
我凝睇那端正的坐姿,挺直的腰杆,細長的頸子,手中的筆被緊緊握著,我真羨慕那枝筆啊。
我走過高高的椰子樹,尋了一個順眼的位子坐下,叼根煙,煙霧徘徊久久不散。
我又掏出一根煙,啪地點燃,往椰子樹下的泥土挖個小坑,將煙管一插,心中暗自對著椰子樹發話,椰子樹,那藤子是個人才,你長到五層樓高,他不會的題目替他把答案梢來,我包準你長到六層樓,就這樣,我用最虔誠的煙替你燒香,這是素的,你要吞要咽都可,椰子樹,你若不從我,他要是落榜,我三更半夜摸進校園拿把電鋸把你砍下。
我對著椰子樹一根蘿卜一根棒地發話,這樹是台大的鎮校之寶,我恐嚇它。椰子樹,那藤子若沒外交官可當,我包準將這整排椰子樹建立而成的椰林大道改成榕樹大道,看你厲害還是我楚梧桐厲害。
我抽了煙,胡亂地膜拜一遭,在暑氣逼人的七月裏,陪著藤子挨。
苦啊,真苦啊,可我已習慣這苦楚的滋味了。
***
今天的故宮有些異樣,一群西裝筆挺的人員在簡報室裏專心聽講,櫃員說,那些都是國外的外交官駐台代表,黑壓壓一群,各個英挺偉然,氣質高雅,進退有據,不由得讓人多看兩眼。
藤子,你也想變成這些人的其中之一吧,你好好幹,我梧桐拚了命也要保你出頭。
今天藤子突然跑來等我下班,我有些愕然。
“我考完了。”他沒回家,第一個跑來看我。
他的神色輕鬆自若,顯然信心滿滿,我指著眼前那一群金發碧眼的國際友人,說了句人話:“藤子,那些都是外交官。”
他睜亮了眼,看了半晌,回我一句話:“信不信,我藤子要比任何人都強。”
他說這話時,篤定的雪眸逸出一絲七彩光,比那台北一零一大樓跨年的燈火還燦爛。
我看著望著,不覺又傻了。
我對他做出邀請,在他耳畔低語:“今天,哪裏都別去,跟我回家。”
燈火輝煌下,我抱著藤子的身軀,摸上他的眉骨,摸上他的胸骨,摸上他的臀骨。
他蹙眉不展,全身繃緊,我沒施壓,我沒像從前那般獸性大發,我替他這兒捏捏,那兒揉揉。
“藤子,我最喜歡聽你講那句話。”出發前,我稍待片刻。
“哪句話?”
“放馬過來。”
“你別陷害我。”
我把我的天塔擎向他的緊窒,自私地隻給他一人岩漿般的灼熱。
我喜歡聽他喘息的聲音,像颶風吹折衫木,又似落山風的刮沙。
聽了他的磁性沙啞,我欲罷不能。
雪與火的交融。
歡愛之宴又一章。
集三千寵愛在一身的藤子,鐵定會讓我明晨無法上朝。
我要了一回又一回,他的身體蘇醒又退,蘇醒又退,直到雙方都筋疲力竭。
事後我還替他衝洗個徹底,檢查有否不該的印記留下。他像個十足的男人,卻願意讓我擁抱,我問他:“你現在還怪不怪我以上欺下。”
他沒責怪,他說:“梧桐,一年不見,你變了。”
他執起我的手,溫柔細心地嗬護,放在唇邊一一替我揉搓著,親著。
我捏著一管煙,他一口我一口互相吸取,問他:“我怎麼變了,我還是那個胡鬧混日子又醉生夢死的梧桐啊。”
他說:“梧桐,是男人就給我改,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桃花結了,想辦法安定下來。”
我噴煙,用舉世最深明大義的姿態向偉人致敬:“藤子,我早就安定了,在這裏早就安定了。”我握著他的手指頭,往我左心房跳動的位置搓。
他的身體微微一顫,立刻又恢複鎮定。
我湊上前,摸著他烏黑的發,順勢而下,捏著他的下顎,低低說:“藤子,我,……。”
話音未落,他伸手用掌心覆蓋我的嘴唇:“梧桐,你什麼都可以說,就別說,你愛我,……。”
瞬間,我支開他的手,用火熱的唇堵住他的話,我不說話了,我吻他,輕輕啄,輕輕啄,我不粗暴,我隻想好好對待他,對待這個寶。
這個稀世珍寶……。
藤子,那故宮的文物再多再好再精雕,也不值你在我心中的份量。
我不說話了,因為我想對他說的話,他不讓我說。
***
我在夏日的故宮裏,思考著我心中最高貴的珍寶。
今天,樓上有一群大陸來的友人,不似觀光團,倒像是官老爺的模樣。
我被指派隨同導覽,這些人的專業曆史一把罩,每一個提問都像是要把我梧桐扳倒似地,刀槍劍戟、十八銅人陣樣樣來。
“我是北大曆史係教授XXX。”
“我是陜西師範大學曆史係的XXX。”
“這是我名片,中山大學XXX。”
我被專業的曆史老師考著專業題,才知我那知識隻停留在天山腳下,還上不了半山腰,更遑論是登頂了。真是!我還他媽地真以為自己是個可以混吃混喝的天才。
被這麼一激,我感覺受挫不少。
走江湖還得有本事,更何況,我現在身處的位置可不是可以胡鬧著玩的。堂堂廟堂,也得有堂堂廟柱才撐得起來。
我走向回廊,往外頭闖,獨自憑欄,彷佛被勒上套索的羊,真真施不出力來。
那擁有雪眸的男人卻在此時出現,趴在欄杆上距離我五尺,修竹般的氣質在陽光下發光。他一定看盡我方才狼狽結巴的模樣吧。我尷尬地遞上一個苦笑,也給他一口煙。
灰心失挫,我苦著一張臉,伸出手肘勾住他的腕關節。看他一副想安慰我的眼神,我淡淡地說:“藤子,可不可以,可不可以,陪我慢慢走,慢慢走,一直到老。”
我低垂著頭,風又揚了,額發翻了又翻。
我沒有得到我要的答案。
藤子說:“明天的事,等明天再想吧。”
***
他說,明天的事明天再想吧。
我問他,我是不是你的累贅,你的煩惱?
他又問,你為何這麼說?
我苦笑。
除了苦笑,我別無他法。
***
那一天,藤子的老母親對我說,梧桐,你有沒有聽說一件事?
我尚不及反應,是哪件事?我瘋言瘋語多了,沒一句正經話,抓抓頭,睜眼問她。
“藤子的老婆,就我媳婦,最近頻頻問我藤子是不是有很多女朋友,一天到晚跑不見蹤影。”老母親說得正經八百。
藤子的女友早在結婚前就結清了,若要說和誰廝混,就隻有我梧桐一人吧。
我趁藤子在後麵洗菜,說:“宋媽媽,他的世界裏隻有他跟我啊,沒其它女人。”
她不信,偏要跟我捉對廝殺:“你們倆個我看都是一個樣,藤子真能定下來,我還真該恭喜他。”
她詛咒自己的兒子,說那小兩口絕對熬不過三年。
她說她了解,了解那富家千金是被藤子的崇高理想拐走的,那可不能當飯吃的。
果然,藤子從後堂濕著一雙手過來,陰著臉,要她別再說了。
老母親的話不能忽視,我從未見過新娘,藤子不提她,半個字也不提。
回程時,我在他家門前擋住,說:“藤子,讓我見新娘子一麵吧。”
他猶豫片刻,開門讓我入屋,我走在他後方,這裏環境好,是高級住宅,踏入玄關,客廳裏,一名挺著大肚子的少婦歡喜地迎上來。
藤子向她介紹:“這是曆史係的學弟,梧桐。”
她的新娘可比西施,可比月神,也可比那海中的美人魚般令人讚賞,我打了一個微笑,直誇嫂子漂亮。
她那笑靨似一張網,足以把天下男人都網羅了。
藤子回家,立刻進入廚房洗洗刷刷,她送了一杯茶,徑往房裏鑽著不出來。
我問藤子,你在幹嘛?
他回我一句鬼話,洗碗。
我當場氣得破口大罵,你討這老婆是怎麼照顧你的,你全給我老實說來。
藤子回我一句標準丈夫的話:“是男人就該體貼老婆,你沒看她挺著肚子嗎!”
興許是我的聲音幹擾了太座夫人,她黯黑的臉沒給我好臉色看,說:“你就是那個可惡至極的梧桐?誘拐我老公的梧桐?”
我看她態度高傲,忍不下一口氣,這千金小姐是打哪來的,竟敢叫藤子替妳下廚洗碗,還指責我拐人。
幹!
“藤子是什麼樣的人你清楚嗎?我怎麼誘拐你老公?”
“家裏不能念書嗎?偏偏要去台大圖書館才能念嗎?我認得你,楚梧桐,你一年和一百個女生交往,風流男子,亂七八糟,天知道你們在外頭鬼混,能做出什麼好事!”
我那脾氣一來連我的女友都受不了,我護著藤子:“這個男人,你不寶貝,我寶貝他。妳成天在他耳邊嘮叨,他能專心念書嗎,妳別不知好歹!”
我發著火。
藤子伸出手,將我往門口推,說:“你別沒事給我找麻煩,走。”
我擋在門口,用腳撐著,出言不遜破口大罵:“你怎麼能忍受這個女人?”
“你別來破壞我家庭。”
他把門關上,屋內傳來器皿摔執破碎聲,尖叫聲,男女吵架聲,不堪入耳。
他心疼老婆,我心疼他。
嫂子,藤子是個認真乖巧的男人,妳真該看看他那為了生活努力讀書掙獎學金幹勁,還有那七歲就立誌一路攀爬的勇敢,我把藤子交給妳,妳可得幫我把人顧好,否則,否則。
我腦中無法思考,被指責亂七八糟,我似乎無法反駁。
我沿路走,沿路踢,把一整排能踢的石子都踢得老遠,巷子裏,石子滾來滾去,我又走回頭,騎上摩托車,二話不說,咻,飆。
我滑了一跤,被滿地滾動的奇石絆倒,說也奇怪,我有了一次摔車的經驗,這一回,我的姿勢漂亮又優雅,標準後空翻,落地前,我還記得我的腿還能彎,又是同樣一隻腿,又摔在同樣的地方,我慘叫一聲,喀,骨頭又斷了。
我看著我的腿傷,打了電話給藤子,跟他說:“藤子,你別吵了,我腿斷了。”
他把我送到醫院,我一路吼著他,一路打電話給遠在花蓮的父母,要他們彙錢過來。
藤子在醫院對我叨叨不休:“我早就想勸誡你了,你這叫做桃花泛濫,天理不容。”
桃花泛濫,天理不容。
原來你是如此評價我的。
我揮拳,給他一個“滾”字,不再和藤子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