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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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生都很順遂地考上理想的學校,生活之於我猶如飲水般簡易,未來之於我如鐵軌般一路直達,我從未想過要嚴謹思考未來,自恃幸運之神加持,未來的事太渺茫,至於十年後的事,更別讓我想。若有人能拉拔我一把,那個人隻能是與我命運緊緊相關的人,因為,那實在是顛倒我放蕩不羈的本性。
煩躁。
我腦中都是想著我與藤子的關係怎麼如此複雜?
我沒下床,我下不了床。
我思忖著我與藤子之間推拒的互動。雙方推拉,從沒停止,每每當我想將他放下,他又無聲無息出現,我想見他時,他又像北極與南極分隔兩地,見都見不著。
被藤子折磨的心靈又沉沉睡去。醒來時,已是月上柳梢頭。
心靈的傷真難熬,那才真讓我痛徹心扉。
子夜時分,大門的鎖傳來聲響,我心神一凜,把被單包得死緊,身體縮成蜷曲的蝦子。
他坐在床角邊輕輕搖我,喚了我的名,夾著濃濃的酒氣衝來。
“梧桐,還在睡嗎?”
我伸出一隻胳膊打落他的手。
“來,來吃東西。”塑料袋一陣窸窣作響,飯菜香飄了過來。
我毫無胃口,隻要一生氣我就吃不下飯。
他深知我的脾氣,執拗一來,隻會找自己的肚皮麻煩,以絕食自懲。
他身手湊近對我一施,我被強拉起身,半坐著:“來,吃東西,別跟我鬧別扭。”我半推半就夾了兩口菜,食不知味。他見我一臉頹喪,滿臉歉意,說:“我沒通知你訂婚,你原諒我。”
“你把我當什麼?”我把飯一推,排骨、青菜、鱈魚片、荷包蛋落了一地,白白的米飯四散,一室難堪。
何止難堪,我就像砧板上的一塊肉,任他宰割。
他鐵著臉,無光的夜對稱他山雪沉色的眉眼,室內猶如一具牢籠,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他一派瀟灑,一派愜意,我緊抿著嘴唇,把他推開。
“滾。”
“……。”
“滾”
“……。”
我指著大門,顧不得他身上還有痛處,下床推他。
“滾────。”
我與他的來往關係,最常用的字,一而再,再而三,輪回地出現。滾,藤子,我把你的身體撕碎,你把我的心撕碎,非常公平,走吧,讓我保有一份自尊,讓我還像個男人。
“滾────。”
他怔著不動。
“你不滾是嗎!你就這麼想被我欺負嗎!”
我失控了,失控的我紅著血絲,無法控製地箝製他的身體,徹夜未眠。
從某個不知名的時刻開始,我每說一個“滾”字,我倆就瘋狂一次,我催趕得愈冷酷,也逼入得愈急切。滾與不滾都讓他失身,讓我徹徹底底、完完全全失控。
而我也隻對他一人,對那個名之為藤子的人失控。
他淌著淚醒來,室內一片迷霧,我坐在床塌上抽煙,又買了新的飯菜,這次裝在一個保麗龍箱中,看他醒了,我伸出手指頭在他臉上輕輕撫摸,溫柔地問他:“有飯,要不要吃?乖,別跟我鬧別扭,對身體不好。”我的安慰真是天才級,無人能敵的體貼。
我擔心他挨餓,他吃完飯,發現我的便當原封不動。
一室沉悶。
無人再開口說話。
宋之藤理智看著眼前的男人。
他自幼就立定了誌向,一路走來,總是被師長特意提攜,他在同齡的孩子中顯得特別聰明,特別早熟,也特別堅持自己所選的人生道路,他從未想過要為誰放棄前途,人在美國時,他還可以把心思放在繁重的課業上頭,本以為一回到台彎可以理智看待眼前這個風流男子,本以為可以規勸他即時回頭,他心底打定主意雙方應好聚好散,卻沒料到自己竟又做了不該有的行為。
他歎了一口氣。
慢慢走向對方。
***
“你又自虐不吃飯了?”他捧著我的飯盒,反過來喂我吃飯。
“我吃不下,沒胃口。”
我點了一根又一根香煙。
煙霧縈紆。
他拿起筷子夾了一片魚肉,說:“刺都挑幹淨了,來。”
我張嘴。
他又夾了一口白飯,說:“趁熱吃,來。”
我又張嘴。
下一瓢,他又夾了一塊肉,居然說:“梧桐,我想你,你別趕我走。”
我又張嘴。
下下一瓢,他夾了一口白飯,竟然又自顧自說著:“梧桐,是我不好,我會補償你。”
我張嘴,把一切他投擲給我的全部咽下,不管是魚還是蝦,不管音訊是有還是無,甚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風一樣的姿態。
***
他說,梧桐,我訂婚了。
他又說,梧桐,我與你才是天造地設的契合。
他又說了,梧桐,下輩子讓我娶你。
我回他一個字,一個老字,滾。
***
翌日,我去上課,心靈都似攪拌器攪拌過般地古怪。
學妹掃墓回來了,我帶她去看電影,吃晚飯,載她回家。
黯淡無光的夜,我沒回公寓,我知道藤子在那兒,但我沒回家,我在外頭晃了一晚。
天亮後,我吃完燒餅油條配了一碗豆漿才回家休息。我料到,藤子不會在白天出現在我麵前的。
我與他的交集,總是在夜晚欲望蠢動的時刻。
但這回是我的錯判,藤子不但在我房裏,他顯然一夜無眠,一臉憔悴。
見到他垂柳般的身子,我肩頭微微一震。真不知該如何處理這個男人,我已經進退失據了。
他起身,替我把安全帽放在固定的櫃子上,說:“我煮了稀飯。”
我家不開夥,廚具雖齊全但從沒用過,他送上一碗稀飯,一迭花生,一迭脆瓜,還有,一個墜子。
前一晚,我把泰姬瑪哈陵偷偷塞在他的衣服口袋還給他,我瞅著那盤墜子,失神落魄地坐下,他拿起墜子,翻開我的衣領,無聲無息地替我戴上。
一室無言,蒼白的靜謐。
他溫柔地說:“梧桐,替我保管。”
他裝了一碗白稀飯,軟綿如雪,我沒什麼胃口,低低說:“我吃過了。”
“再多吃一點,你太瘦了。”
我含著他遞過來的湯匙,他就像看護工一樣慢條斯理地把一碗稀飯喂我吃光。這樣溫柔的補償,我無力抗拒,他很溫柔,很體貼,比情王更高一級,理想級的嗬護。
“我不在的時候要記得吃飯。”他一再告誡我,有力氣才能做大事等等像奶奶疼我一般的話。
他把學校的行事曆拿給我看,告訴我他在美國的作息,什麼時間有課,什麼時間放假,以及,什麼時間回台灣。
拿起紅筆在我的牆壁上的行事曆上把七月回台灣的日期圈住,寫著一行字“藤子回國”。
他後天又要回美國了,下一次回來是七月。
我不懂他為何要告訴我這些,尤其是,在他訂婚之後。
他沒給我答複,我以為他允許我介入他的生活,於是問他:“之前我給你寫信發簡訊你都不回,現在你告訴我這些是要做什麼?讓我知道你的作息是表示什麼?你會再回我信嗎?”
他一怔,用舉世最完美的中國字說著最可笑的話,他說:“我要你明白,我其實很忙,你別再讓我心煩了,別吵我。反正你等我回來就是了。”
心煩!
我撇著嘴角,原來如此。
我又口不擇言對他吼:“滾,給我滾回去,永遠別再來。”我的手扯著墜子,他強製霸道地逼我:“你再叫我滾試試看,你敢把我的東西丟掉試試看。”
我偏不信邪,偏要扯下墜子。
啪!
一個耳光朝我呼來。
啪!啪!啪!連續數道驚人的掌勁,我眼冒金星,嘴角微微滲血,我捂著疼痛的嘴,感覺熱辣痛麻,翻開手掌,一片血漬。
我從未見過如此勃然大怒的藤子。
他亮著劍雪之眼,我瞪著這個人不服從的憤怒。
我使出渾身解數,與他大打出手,他疼痛的身體經過夜夜折騰,如今已非他所能控製。
我很痛,心痛,我與他把衣服都打爛了,一條條破布披掛在身上,倆個人都狼狽不堪。
他把我楚梧桐當成什麼了?
“怎麼了?覺得委屈?”他整理好自己後拿了碘酒替我上藥。
“我讓你心煩。”
他倒抽一口氣,正身端視我,說:“我不能再被你搞得失控了,我一失控就心煩。”他眉頭深鎖,低低說:“我一想到你就開始煩躁,有些事,好像不是我可以控製的了。就好像,我明明告訴自己不該來的,可是就是管不住自己,我管不住。”那是他的真心話。我可以察覺那是他的真心話,因為,隻有真心的人才會抱頭揪眉,然後淚流滿麵,痛苦難當。
我原諒他了。
失控的人又豈隻是他。
我故意纏著他不放的,隻要他還打算理我,管他訂婚還是結婚,管我是否淪為地下情人,我都不管了,不在乎了。
這一回他匆匆地來,又是匆匆地走,他沒留下雲彩,他帶走他的未婚妻,卻把我留下。
但我還是原諒他。我佇立在圖書館的廊前,睥睨眼下的莘莘學子,這裏每一個人都是經過長年的征戰才考進來的,我不能破壞他美好的前途,不能把一個從小就努力向學的人打亂。我把國家社會的未來,連同我對他的心意,一並寄托在他身上,就像眾生把希望投射在馬丁路德身上那般。
我想看他的笑臉。
為了那一抹笑,我退讓了。
他懂我的心意,他說,誠摯地說:“我們攜手並進,一起努力,一起奮鬥吧。”
臨行前,我與他比肩走在校園,站在側門的紅綠燈前。紅燈、綠燈、黃燈依序變化,對麵是麥當勞,綠燈亮了,誰也沒移動。然後,他和我約定。
“梧桐,我們拿出男人的樣子吧,十年後在台大的老地方見,如何?”
四眼相對。
人潮在周圍穿梭。
我咧嘴一笑,說:“好啊,就定在四月五日這一天,老地方,不見不散。”
***
灰蒙蒙的人生不是我梧桐的顏色。
我打起精神,一時失意不算什麼,有更多人比我更慘,我該知足,我該感謝蒼天,我該慶祝這個災難現前的報應。
圖書館的周圍今日有大批人群,一些穿著高尚得體的西裝革履,都是些什麼人?我仔細打量,一一評鑒,是國外姐妹校的人員,在校方人員的簇擁下在圖書館內打轉。
“這位同學,你幫我們拍張照好嗎?”
正當我無聊地注視這些觀光客時,後方有人拍我的肩頭。
我一看是同一批人,那金發碧眼的外國人說著奇怪的中文請我為他們照相。
我禮貌地起身,為他們留影。
他們跟我握握手,原本隻是一個禮貌的輕吻臉頰,居然趁機而入把舌尖伸入我的口腔。
就這樣,我在圖書館的豔遇不斷,有時是學妹,有時是學弟,最奇特的是一名年長我一輪足足可以當我母執輩的人,每天都替我留固定的座位,在桌上放了一本期刊,我隻要一踏入,她就在櫃台邊和我打招呼,我謝謝她的善意。
想我楚梧桐真是長得人見人愛,得人疼啊。
今天我離開時,她又替我張羅了一張飯票,是某某參廳的免費招待券。
我拉了學妹去打牙祭,拿著免費餐券大快朵頤,我問她:“你知道四月五日是什麼日子嗎?”
她笑著說:“不會吧,你連清明節都不知道?”
我苦笑著臉,眼睛眉毛以倒八字的形態呈現,說:“是我的報應日。”
報應日,是啊,是我楚梧桐今生慘遭報應的日子。
遇見了藤子,斷了腿骨,失了心,連日子都過得慘兮兮,現在又多了一樣,像個住在高塔裏的怨婦,在窗口邊伸長脖子等候男人歸來。
不是我的報應日又是什麼。
她以為我在說冷笑話,酷酷地和我打打鬧鬧。
學妹很不錯,她是個沒有陰霾的人,我原本也是,但近一年有些抑鬱。她為我掃去不少灰色的蒙塵,我該感謝蒼天派了一個可愛的天使給我,不是嗎。
在我的世界裏,愛我的人很多,學妹也是其中之一,她很幸運成為我的女伴,羨煞了一堆女性同胞。
吃完飯我早早就送她回家了。我與她,沒有肌膚之親,有的是淡如天邊一朵雲的輕盈之情。在我二十三歲之前,我還以為這就是愛,直到我遇見了藤子,才明白我以前真是一個把談情說愛想成家家酒般簡單。
真是大錯特錯,愛不簡單啊,每一步都不簡單,戀人的腳尖是站在懸崖的高崗,踩錯一步就跌落萬丈深淵,說錯一個字就是自我毀滅的開端,甚至於,擺錯表情都可以是火藥庫的引信吶。
我每天都發憤圖強,克製自身的欲望,偶爾也有想做傻事的時候。
做什麼傻事,不過是跟藤子說些熱情的話,簡簡單單。
可我不能,一旦越過了他的界限,那可不是鬧著玩的事兒。
社長即將卸任,他約了社員一起去喝酒,我也加入。
喝了酒,一群人又開懷地瞎鬧,杯觥交錯,把店都掀了。青春歲月的一章,肆無忌憚的飛揚,想這無憂的青春就像斷線高飛的風箏,毫不回頭地遠去,就放膽鬧吧。
鬧完了,散場。
社長送我回家,看我又喝得醉醺醺地,一路不停責怪我。我在半路吐了一遭,回家後又吐得七暈八素,拉著他的衣襟把醉話不三不四說著。
社長,你聽好,我跟那藤子是不可能在一塊兒的,可是我丟還給他這泰姬瑪哈陵,他發火要我不準摘,社長,我跟你說啊,藤子七月要回來,他要我等他,那月曆上的紅圈記號就是他畫的。
還有啊,社長,我跟你說啊,藤子訂婚當天一整天都跟我膩在一起,他說管不住自己,他說我讓他失控,他還說,還說……。
我把該說不該說的那些憋在心裏的秘密都宣泄後,抓著社長的領子不放,逼他聽我發牢騷。
清醒時,他坐在我的書桌前打計算機,用他的筆電打數據。
他轉過身對我說:“梧桐,你別怪我,我要跟你說一件事。”
我剛酒醒,朦朧地看他,睫毛半張。
“梧桐,我剛才發了一封信給藤子,要他別再招惹你。”他認真嚴肅,不似開玩笑。
我怔了怔。
“他沒有招惹我,是我起的頭。”幹澀的語調,不管事實如何,我都以維護藤子為要。
社長不答腔,繼續打他的資料。
“梧桐,你不覺得他很自私嗎?”
我點燃一根煙,噴了兩口,看著煙圈慢慢在空間裏化開,我這才說了人話。
“自私的是我,是我一心想把他變成是我的。”
然而,藤子永遠也不可能是我的。我下了床,拍了社長的肩,“給我看你給他寫了什麼。”
一則短文,短得不能再短的文:“宋之藤,我是話劇社的社長,請你別再招惹梧桐。”
我叼著煙,又回傳一張新的文過去:“藤子,沒事,你好好念書。梧桐。”
我很理智,我沒對社長發脾氣,我盡力阻止可能發生的後果,包括藤子生氣、未婚妻怒走他鄉、藤子名譽損傷等等。
然後,我起身,用舉世最恭敬的神色說:“我不準你侮辱藤子,一個字都不行。”我開門,請他離開。我十分客氣,我說:“我請你吃早餐,東西收一收,回家了。”
社長詫異地不可置信,眼前的哥兒們居然站在藤子的陣線裏,與他對抗。他沒生氣,他隻是無法理解我對藤子的心態。
不僅是他不理解,連我也不理解,直到前一秒我才明白,任何人都不能說藤子一個不好的字。
一個字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