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天。
    午後，庭院。
    躊躇片刻，還奏“滄海一聲笑”，但願其能斂我煩躁之情。
    聲聲樂音從指下流出，驚覺情感在流音中更難以自控。本是酣暢淋漓的曲子，竟也被我彈得哀怨十分。
    懊惱地停了下來，既然如此心浮氣躁，不如不彈了罷。假使被塵影聽出些許個端倪來，那可該如何是好。
    悵然間，抬眼竟見心中所思之人。
    我怔怔地看著他。他閑庭信步向我走來。昨日，他也是如此從屋中緩緩走出，救我於水火之中。
    心裏驀地一動。我憶起不久前與他一彈一聆、於滿樹妖紅下靜靜相對的日子。他回來了，終是回來了。是不是意味著我不用再苦歎知音難覓了？
    昨天之事以後，與他也能算是患難之交了，是不是他可以不再那麼冰冷了？不知他自己是否知曉，如果他有一點點的耐心，也可以讓人溫暖無比的。如同他昨日強硬地拉起我的手，又如同馬車中任由我靠在他的肩頭小憩。
    “她是我的人，自然是來找我的。”
    無論他的目的何在，昨日他這麼說時，有那麼一瞬我相信他真的是這麼認為的。但我沒有絲毫反感。
    相反，整個晚上，夢中竟全是這句話。
    也許，他對我來說，已經不止是一個知己了。
    也許，我真的……對他動心了。
    可是，我怎麼能夠？
    我怎麼能夠對殺父仇人心動，怎麼能夠有負於釋然？
    我惱怒於塵影，惱怒於自己的優柔寡斷。
    我也開始害怕，若是繼續待在他身邊，是不是終會泥足深陷，無法自拔？
    若是有那麼一天，我將以何麵目麵對黃泉下父母亡魂？如何麵對真心相待的釋然？
    恍惚間，塵影已走到眼前。明明是不長的距離，我卻覺得像是已過了百年之久。
    我抬頭，看著他風平浪靜的絳藍色瞳孔，心裏卻仍是波瀾起伏。
    “怎地停了？”他麵無表情，冷淡一如我初來乍到之時。全然不似昨日。
    我登時十二分的氣惱加上委屈，撒手，怒地一推琴身，瞪眼道：“不彈了！”說完，再也不看他一眼，轉身進屋，反手“砰”地重重關上門。
    靠在門背上，久久不想動彈。自今日醒來之後，先是心事不定，現在，又究竟在氣些什麼？
    是夜。
    躺在床上假寐，思緒仍是混亂。
    忽地聽到窗外有動靜，起身開窗一瞧，頓時喜不自勝。
    “釋然！你怎麼來了！”
    “辦事，正好路過，便來看看你。”釋然依然是一如既往地溫文爾雅，輕輕一笑暖如春風。
    我匆匆奔出門，一頭埋進他懷裏。
    他亦緊緊回抱住我，輕聲問：“想我了麼。”
    我使勁點頭。
    釋然輕笑出聲，聞言道：“我也想你。”
    “你的事辦得怎樣了？”
    “嗯……”他思考片刻，說，“還沒有確切結果。所以等一下我就要走。”他鬆開我，疼惜地撫著我額前碎發。
    我失望道：“還當你能留下來陪我呢。”
    見釋然抱歉的神色，我卻嘻嘻一笑：“這樣吧，作為補償，告訴我你去辦什麼事了？”
    釋然略帶縱容地笑道：“好吧。你有沒有聽說，最近海砂教計劃投靠冥教？”
    聽到“海砂教”，我一下警覺起來：“你也要阻止他們？”
    “‘也’？”
    “塵影也有這個企圖，不過他還打著自己吞並海砂的算盤。”
    “不管他的目的是什麼，海砂與冥教是萬萬不能聯手的。不然，天下將無一日安寧。”
    “可我不明白，以海砂教本身的實力，足以在江湖自立門戶，為何死活都要做冥教的附庸？”
    “依我看，是流碎沒有給沙彌別的選擇。”
    “流碎？你是說流碎威脅他？”
    釋然嚴肅地點頭：“而且以沙彌的堅持程度來看，絕不是普通的威脅。”
    聽這話的意思……釋然去過海砂教了？那他有沒有聽說昨天塵影說的話？他不會誤會什麼吧？
    “那個……”我支支吾吾地問，“你去過海砂了？”
    他點頭，嘴邊略帶笑意：“這不，剛從海砂回來。”
    心頭一涼……完了，他一定聽說了。
    那我還是老實交代吧。
    “昨天，塵影在海砂說的那些話，隻是為了救我，可沒有別的意思啊……我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
    誰知，釋然卻笑意更濃：“我知道。”
    我委委屈屈地看著他。
    他無奈地摸摸我的頭：“不說這個了。告訴我，有沒有想起什麼？”
    我搖頭：“什麼都沒。我隻知道以前我就和塵影認識。他還告訴我我會彈古箏。然後我一試，竟真的會！後來想問問他還知不知道其他的事，可一直沒機會。”
    我把彈琴的那一段集體略過。我可不想再讓釋然有誤會的可能。
    “既然如此，不妨再在這兒多住一段時間……”
    我本能地打斷他：“不要！”
    釋然皺眉：“怎麼？塵影待你不好麼？”
    “不是……”這就是嘴快的下場！現在我可怎麼解釋，難道告訴他是因為怕自己會變心？“我隻是……想堅守與你的三十日的約定。”
    釋然靜靜地看著我。
    月光下的他，眼中隱隱約約地蕩漾著什麼情緒，卻是看得我心中波蕩起伏。
    我說：“我想問你，等這一切都塵埃落定了之後，你可願意陪我一起，浪跡天涯，看遍人間風景？”
    他定定地看進我的眼睛，無比認真地說：“隻要你想，我會陪你到任何地方。”
    我情不自禁地笑起來，滿意地說：“一言為定。嗯……你去辦事吧，十天以後再見。”
    “好。不過我走之前……”他壞壞一笑，“你不親我一下？”
    “討厭！”我象征性地在他胸口捶了一下，卻被他一手抓住，另一手摟過我，溫柔地吻了上來。
    吃幹抹淨之後，他把我推進房門，又囑咐我要好好照顧自己，這才轉身離去。
    我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驀地，一陣愧疚湧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