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秋深  第四章 挽長弓兮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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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曜起身更衣,片刻之後以窄袖緋綠短衣褲褶,蹀躞腰束,長靿靴履的戎服打扮現身。若說舉坐以潘嶽為首的文士是以寬衫大袖,褒衣博帶,襯出飄若仙雲、玉樹臨風之姿,那麼此刻座間的少年便是以一番僅掩肘的半臂胡服,托出朗朗日月精神之氣。
    反是手中那張強弓有些黯然失色。不知道這樣一張看似陳舊的大弓,此少年能用多少斤開拔。
    羊獻容聽得鄰座有人低低一呼:“好弓。”便想湊過去聽。
    舅舅孫回將獻容拉住,低聲叮囑幾句:“這是劉琨、劉輿二兄弟,劉琨是司隸從事,劉輿是宰府尚書郎,‘洛中奕奕,慶孫,越石。’說得就是這二位。再旁邊那位是陳眕,他的弟弟是東宮陪讀。他們三人都是金穀二十四友中青年一輩的才子人物,他日定能謀得高就。獻容,莫失了禮節。”
    羊獻容急急地點點頭,劉琨一句解釋製弓之術的話語已經溜過。
    “製弓以幹、角、筋、膠、絲、漆,合稱‘六材’。幹,乃是弓臂主體,以柘木為上,次有意木、柞樹等,竹為下;此弓的弓肩,是拓木上材所製。角,多用牛角,切成薄片狀,貼傅於弓臂的內側,與之對應的筋,則貼傅於弓臂的外側。據《考工記》說,製弓主用牛角,以本白、中青、末豐之角為佳;選筋則要小者成條而大,大者圓勻潤澤。角、筋二物,皆是為增強弓臂彈力,使箭射出時更加勁疾,中物更加深入;膠,用以粘合幹材和角筋。有鹿、馬、牛、鼠、魚、犀,六種膠,以魚膠為最堅最固,多半被用在承力之處。獸膠則被用在包覆表皮等不甚重要之所。絲,即絲線,將傅角被筋的弓臂用絲線緊密纏繞,使之更為牢固。漆,將製好的弓臂塗上漆,以防霜露濕氣的侵蝕。一張好弓需合四時而製。春天將牛角製成大小合適的塊;夏天將筋梳理成型,再經酒蒸、錘打、擰緊、手撕,使之不再收縮成為細條;到了秋天,在弓幹的外側粘貼筋絲,在弓幹的內側貼上角;冬天則把絲精細地纏繞在弓節上;到極寒的時候上漆;第三年春天被弦。所以,一張好弓要成約模三年。”
    “此弓一眼所望便是柘木造材,紋理頗順。弓臂所纏絲線並不亮澤,應該不是新器。一張良弓所需具備六要:其中首要弓體輕巧而強勁,二要開弓容易且彈性佳,三要長時間使用射力不減,四要無論冬夏射力保持不變,五要射箭聲音清脆,六要開弓時弓體端正。現下看這匈奴少年試空弦,除了需長時驗證的兩要無法直接測知,已經具備了其中四要。”
    敘敘之間,家生仆婦不知道從哪裏移來一塊蒙革的薄板,放置於座前百步。眾人便知這板為此射之靶。
    劉曜緩緩擺開射姿。下盤穩紮,前腳如橛,後腳如瘸,左手持弓齊平於肩,右手拇指拉弦,扣在骨扳指上的弦被勒得生緊。弓弦挨左腮緩緩移動,直到將箭簇拉至左手中指末。
    第一箭射得平穩無奇。隻得“叮”地一聲,撕開了薄板上的蒙革,但箭頭卻未紮在靶上。革內所裹,竟是一塊生鐵。
    眾人一時間有些發懵,不知道誰出的這鐵板當靶的主意,也不知道究竟為何意。
    隻見劉曜在自己的箭筒中找了片刻,引弓再射之時還是擺足架勢,但鐵簇與鐵板相碰時,發出的聲音已截然不同。
    “先時第一箭,所用的是點鋼箭箭頭。後一箭,則用了魚叉箭,不知道這少年想做什麼?”劉琨此話一出,羊獻容回憶起平日裏外祖父習練射技,多用拘腸箭頭,那種箭頭是三棱,帶有逆刺。而用魚叉箭的人少之又少。
    第三射。座間一片寧靜,等待著這少年的緩緩開弓。
    此箭,洞穿鐵板!
    座間沸騰起來。
    雖說薄鐵板不怎麼厚實,但一箭穿鐵板,也是奇事一樁。
    自晉開國以來,中原承平日久,所打大仗僅有占壓倒性勝利的平吳一役。再加上晉得天下也並非源自弓馬,所以,官紳不崇武道。能拉三四百斤的強將即使是在洛陽中豪強之中,也很難尋。
    經此一番射穿鐵板的壯舉,劉曜怕是不想在洛陽城出名也難了。
    羊獻容不難猜到,安排鐵板的事情是故意的。既然石崇家中管仆役的翾鳳與劉聰相交甚厚,那麼用鐵板當靶子也應該是經過劉聰首肯,事先安排好的,目的就是使劉曜在洛陽成就聲名。但是,為什麼成就聲名就是能救劉曜的伯父呢?少女羊獻容未把此問題想明白。
    久曆仕途,自然有人能清楚地看清劉聰劉曜行為背後的意義。
    “一箭洞穿鐵板,南匈奴真是出了了不起的人才。”劉輿有些感歎,神情之中,卻留露出於誇讚不相稱的憂慮。
    “不是一箭,而是三箭。”劉琨喜好武事,對劍、戈等頗有心得,一語點破了其中的奧秘,“第一箭乃是調度之箭,放矢之後,定要垂直入射,使蒙板承力最大。第二箭用魚叉箭頭,此箭頭有五棱,所以箭出之後創麵很大,以第一箭的印痕為靶,等於在鐵板上磨開了大口。所以,第三箭射出之後,才能因循此口,洞穿鐵板。此少年有一幅臨陣不懼之態,能承得了前兩箭不中之敗,冷靜安排每一箭的標的,做得分毫不差。射箭之術,需要人心思沉定,毫無雜念,不驚不乍。少年人心性跳脫,很難安下心思。所以,才倍覺此匈奴少年可怕。若他日這異族人的才智,所用不在正途上……”
    “不過是少年射箭時的思量,沒準是他堂兄劉聰的刻意安排。”陳眕有意出仕為武官,見到這等架勢,自然要比較一番。
    “說起來,他們今日一武一文成名,對他們那免官的族長‘建威將軍、五部大都督’劉淵有什麼用呢?”
    “中宮心思,自然是想募有能者,對抗太子日益坐大。我等二十四友,不是公選魯公賈謐為首所集結文士麼?允文自然要有武,十年之前宗室藩王蕭牆之內的慘案可是曆曆在目。衛公一門顯赫,竟莫名其妙被滅了門,想到這件事的由頭,我就膽寒哪。”
    劉輿接了話,“劉聰與他族弟劉曜此舉,大概是一邊向中宮表盡忠之心,一邊也表明自身是人才堪用吧?”
    那皇後與太子之爭,才是動搖社稷的大事。
    正述說其間,劉曜似乎聽到此番話一般,眼神定向劉琨。劉琨也不懼驚,回頭平靜地看向此間的少年,神態怡然高倨。誰能料到當初這般淺淺地估量一瞥,在隔了世事經年之後,再見時已經夾著金戈鐵馬,千裏血淚,家仇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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